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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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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白水死了。

    在邵飘萍死后不过百日,他的旧友,林白水先生也因“宣传赤化”被杀。同一时间,京城几家报社一同被封,人心惶惑,不能安宁。

    萍水相逢百日间,邵飘萍和林白水两位新闻业泰斗之死,彻底让北平的新闻自由化为无尽的飞灰。

    消息传来的时候,因考虑到林白水曾与皖系有旧,甄吾想着,是否应该就这件事询问将军的看法。他想去找许宁商议,然而,许宁最近的状态却有些不对劲。

    张三死去已过了七日,头七过后,许宁便命人将他安葬在紫金山脚下。这几日来,许宁一反常态地几度出入金陵的驻军地,似乎还在向驻军的士官学习枪法。

    甄吾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敢去问。直到许宁主动找上门来。

    “箬至。”

    许宁道:“陪我去一趟医院。”

    他身上还穿着练枪时的制服,没有脱下,就带着甄吾匆匆向城内医院赶去。路上,甄吾小心地试着说:“今天早上收到的消息,林先生他……”

    “我知道。”

    许宁:“张宗昌命人枪杀了林白水,等其他先生们去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人死如灯灭。”说这句话的时候,许宁的神情淡淡的,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甄吾以为他是想开了,即便悲痛也不再像前几日那样失常了,然而事实证明他想错了。压抑在平静的假象之下的,是火山灰下的热烈浆火。

    他们进了医院直接往楼上特殊病房走去,病房门口有几名段系士兵看守着,看到他们过来立刻行礼。

    许宁点了点头,问:“人醒了吗?”

    “醒了,先生。医生刚刚给他复查过。”

    “好。”许宁道了声,便推门而入。

    他首先看到的,就是坐在病床上,正在由护士换药的张孝若。张孝若吃惊地向他看来,在看到许宁时,神情一时很复杂。

    “你下去吧。”许宁对护士道,“没有需要,可以不用再进来。”

    护士自然知道这几人的身份,不敢不应,连忙拿着药品走了出去。

    “张先生。”

    张孝若抬头向许宁看去,总觉得这个人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既然你醒了,那么有些事也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许宁道,“不知道对于那天在船厂发生的意外,你有什么解释?”

    张孝若赶忙道:“那是个意外,我也不知道那位顾问竟然会带枪过去!我发誓,此事与我无关。”

    “无关?”许宁淡淡道,“但是袭击的人,的确是你带来的。难道你之前就没有查过自己公司顾问的底细么,我们见面之前,你都没有仔细检查过自己有没有被人跟踪吗?既然你说与你无关,那么张先生我问你,那位开枪的洋人是什么身份,这你总该知道吧。”

    “这……”张孝若显得有些犹豫,“许先生,我想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误会?甄吾都要气笑了,他的一个兄弟死在别人枪口,许宁也差点被人抓走,他还能说这是误会!然而就在他冷笑着开口之前,却已经听见许宁道。

    “或许张先生还不知道另一件事。”许宁冷淡地开口,“在你住院的这几天,张四先生病危,通州派人传信来,想要传你回去见张老先生最后一面。”

    “父亲!”张孝若脸色一白,就要作势下床,却被许宁拦住,他抬头见许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您急什么?”许宁笑,“说不定只是一个误会呢。说不定张四先生现在还在家调养,安然无恙呢。”他手上用着力气,将张孝若硬生生地按了下去。

    “你放心吧。”许宁说,“我会派人去查清消息,一旦查明事实,再亲自送你回去也不急。”

    许宁冷冷清清地说着,张孝若的心却凉了一片。他看着站在眼前的这人,明白不是自己的错觉,有些东西真的已经不一样了。

    “我……”

    【孝若,如果你不能看清许宁,我绝不会让你与他交易。】

    父亲是不是早就料到,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其实没有那么简单呢。

    张孝若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位顾问是……”

    许宁与甄吾从医院走出来的时候,许宁的脸色已经平静许多。不是之前那种隐藏着怒火的平静,而是真的平缓了下来。甄吾想,大概是从张孝若那里得到了有用的情报,有了下一步的目标,所以许宁才能如此冷静吧。

    “今天这么做合适吗?”

    然而,他还是忍不住开口,因为许宁今日的行事作风,和往日简直大相径庭。

    “我们如此威逼张孝若,还用他父亲病危的消息逼他说出情报,大东船厂以后还能与我们合作吗?”甄吾问。

    “为什么不?”

    许宁几步走下台阶,上了车。

    “张四先生时日无多,张孝若在属下面前威信尚不足够。而这一次在金陵出事,他身边跟着的几位核心的船厂设计师,不是死伤就是遁逃。张孝若自己,也不过是只纸老虎罢了。”

    “我担心他会因为今天的事,嫉恨你!”甄吾说。

    “嫉恨?”许宁笑,“因为他的不慎,出了这么大的事,本就是他理亏。而且他刚才不是将那个暗杀的顾问的信息告诉我们了吗?”许宁回头看甄吾。

    甄吾:“真让人没想到,那个假顾问竟然是上海英国使领馆派来的。”

    “我也没想到。”

    许宁淡淡道:“但是说出了这件事以后,张孝若就得罪了英领馆,他以后再想在上海立足,就得找另外一个支柱。你觉得,现在除了我们,还有更适合他的盟友吗?”

    “无论他愿不愿意。”许宁说。“以后他都会和我们绑在一条船上。”

    “这一次的事,应该和我们最近在金陵的动作有关。租界的那帮洋人被我们触动了肥肉,已经忍不下去了。但是我怀疑,可能还有其他人在里面参了一脚。”他又说,“先让孟陆不要回来,上海我还有事要让他和霍祀一起完成。”

    甄吾点了点头,又看向许宁。

    “元谧。”

    他道:“你……”

    “我没事。”许宁冲他笑了笑。

    “可是……”

    “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件事。”许宁说,“这是战场。”他看着车子驶过金陵的街道,眼神沉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许宁回来段府以后,就立刻让人去探查金陵内英国使领馆最近的动态,并传信给在上海的几人,一一吩咐了任务下去。很明显,这一次袭击他的是租界内的人,是对他的一次报复。他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就要他的性命。只是这些洋佬太过嚣张,敢在金陵的地盘内刺杀中国人。或许他们从没有想过,这个中国人也有胆量报复他们。

    然而第二日,许宁就开始行动。他先是断了使领馆区内的电力,然后以借口修复的名义,让工人进入使领馆。伪装成工人的士兵们冲进英领馆,在对方领事还猝不及防之际,就从领馆内搜出了逃跑的刺客和带血的旧衣。随即,这件事被“震惊的工人们”上报给城内城务长官,城务官立刻以不明刺客闯入领馆、保护领事安全为由,封锁了整个领事区。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城中的人们还未有反应,英使馆已经被段正歧手下的黑衣士官们团团围住

    而此时,那名城务长官正在许宁面前点头哈腰:“许先生,领事已经被我们请来。您看,下一步的动作是?”

    “你们从领馆内搜到了些什么?”

    “嗯,一些枪支,还有几名受伤的洋人,和您描述的基本一致。”

    “领事可以随意携带枪支和武装人员吗?”

    “理论上领馆可以有自己的警备力量,但是对方这些人明显超出了警备合理的范围。”邱谋仁小心看了许宁一眼,道,“而且他们受的伤,显然是与别人交火所致。”

    别人?许宁冷笑一声。

    “查的出那几个受伤的人的身份吗?”

    “没有,他们并未登记在使领馆的外交人员名单内。”

    “好。”许宁道,“既然如此,明天就以英领事窝藏犯罪分子,私藏枪械为名,请将他扣押待审,等待法庭非审判吧。”

    “什、什什么?”邱谋仁慌张道,“大人,万万不可,他可是领事,是英国的领事啊!我们怎么可以审判他们?”

    “一,他只是领事,不是外交大臣。二,这是刑事案件,而不是一般罪名。区区一个领事,还不能在中国杀人放火而不被追究!”

    许宁站起身:“话我只说一遍。明天让警视厅的人走正规程序,去将领事大人‘请’回来。如果做不到——”他看向邱谋仁,“你也不用再来了。”

    “大人,大人!”邱谋仁浑身发冷,看着许宁头也不回地离开。

    公审英领事,许宁竟然有这个胆子!以前谁敢这么做,谁敢?!

    邱谋仁之前还庆幸,留在金陵的是许宁而不是段正歧,这个温和的书生总比冷酷的将军更高说话。时至今日他才发现,无论是许宁还是段正歧,在他们的表象之下,却拥有着相同的本质。

    他们总敢,挑战这个世道默认的规矩。

    许宁要公审英领事!消息很快传遍了金陵,传到了上海,甚至不久以后连北平和广州都知晓了。上海使馆的人显然不会轻易妥协,他们向许宁派送使者威胁,许宁把使者赶出门外。他们向北洋政府递交抗议书,然而北平的人却根本管不了金陵。直到这个时候,这些洋佬才痛恨自己,为什么要把一个偌大的中国分割成大大小小的几块。看现在,他们想找一个统一政府去威胁,都威胁不了。

    就在英使馆打算不管不顾,让军舰从黄浦江沿江而上开入金陵时,许宁出声了。

    他借着《金陵日报》、《申报》以及其他大报社,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金陵英国领事窝藏罪犯,阴谋残害人命,勾结外人贩卖中国百姓,又秘密销赃毒品为害一方。种种罪名一一列举其上。因此不得已将领事与相关人等暂且扣押,择日于金陵审判,并表示会给予英领事一干人等提供延请律师辩护的机会。

    许宁在公告上说,他相信英国驻金陵领事的这些行为只是私人举动,不代表官方,英国驻华大使馆一定并不知情。所以这一次审判,审判的并不是英国驻华的外交人员,而是几名以私人身份行犯罪之举的嫌疑人。英国向来自诩为法治清明的国度,他特意邀请上海使馆人员届时到场旁听审判。

    希望在各界人士的监督下,做出一个公正而闫明明的审判。

    向来只有中国人被外国人审判,许宁今日却偏偏反其道而行!此举一出,全国上下议论纷纷。有人笑他不自量力,有人叹他螳臂当车,虽然也有人佩服他的胆量,但是不看好的人居大多数。

    似乎在他们眼中,国人被外人压迫是不得已,是时代的悲剧,是命中注定;而国人起来反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同样的方法对待洋老爷们,就是蚍蜉撼大树,可笑可怜。

    他们许多人,在自己的同胞被残害时不愿、不敢出声,而当有人站出来去挑衅高高在上的洋老爷时,却又担心自己被牵累,纷纷出来义正言辞。

    许宁将那些报道和电报全扔了,笑道:

    “真是一群审时度势的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