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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浮生黄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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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雾霭微沉,清晨的薄雾仍有寒意,晨曦微露,打在太原街道的青石板,“唦唦”的步履声在悄寂的街道上响起。古老的城市刚刚苏醒。

    薄雾隐绰的城门外缓缓出现一个身影。衣白若雪,气质清寒。他的步伐很稳,每一个步子都实实印在那坚硬的石板地上,他走的不快却也不慢,腰间是一把样式奇古的剑,乌黑光亮,这人肤色也白,眸色黑亮,鼻唇形状姣好,通身上下和谐着黑与白,隐隐有种苍山负雪的古朴。可却鲜少有人胆敢盯着他的脸长久,他的气质太寒,更有一种一往无前的凌厉。

    按理说这样的人物只要出现在人群中就应是众人目光的焦点,可今日却奇了怪了,他走在街上好一会儿了,街边小贩仍旧热火朝天地干自己的活,行人一如往常形色匆忙。他来到这个地方,竟如泥牛入海一般波澜不惊。

    来人唤作西门吹雪,现在这种情况他已经习惯了。他不记得自己走过多少相似的城多少条相似的路,他第一次发现这种情况是在他路过的第二座城。彼时他已走了许久,看看日头,他寻了一旁一间客栈进去,找了个位坐下,可呆了好久却仍无人来招呼,小二一次次从他身旁经过,这在他过去二十几个年头里从来没有发生过,直到对面坐下一个对他寒气熟视无睹的人,他才肯定了自己现在所处的诡异情景。他为人沉默寡言,更没有无故和陌生人搭话的习惯,若陆小凤也在这,这种活计大可以交给他,可现在却只有他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旁人的目光与他并无相干,所以尽管有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违和感,他却没有放在心上。时下是看自己已经走了许久,该停下来歇歇脚,才决定走进这间客栈,这才让他印证自己心底模糊的揣测。这些人看不见他,也碰不到他,他和他们好像两个世界一般,现在该肯定这不是“好像”,而是“就是”了。想通了这个关节,他也不再做停留,然后他又发现自己其实并不饥渴也无半分疲累,这对一个久行的人来说实在诡异,可眼下更诡异的事情都发生了,这一点与之相较就无足轻重了。

    他来到太原,他其实并不知道这是太原,他面前的路只有一条,绵延到不知名的地方,路还在他便走,无所谓方向无所谓目的。倘若常人面对这种未知的单调的旅途只怕先心生胆怯而后就该绝望疯狂了,可西门吹雪不一样,一个追求极致剑道的人早已习惯这种寂寞,眼前的路不过是寂寞的另一种形式罢了。可他心里还是有些烦躁,这种烦躁或许十年后已臻至的西门剑神不会有,但现在的西门吹雪还是个红尘中的凡人,只是情感稍显淡漠,只是看起来古井无波。

    此时他停在一座宅子门口,抬头望去,“李园”两个烫金的大字古朴厚重,他微眯了下眼,因为他察觉冥冥中有股力量牵引着他走进去,他虽无意受制于人,可眼下的情况却不容他多想,没有目的的旅途第一次出现方向,好像现在除了进去没有更好的办法。

    李园是仿江南府宅的造型,园内假山池塘错落,婷婷袅袅,还有一片茂密的梅林,眼下正是梅花灿漫的节令,粉黄樱白,好一派如仙之境。西门吹雪轻吐出一口气,刚刚被半强迫拉到这地方的郁啐散了很多,西门吹雪爱梅,他的住所被成片的梅林环绕,此间布局甚合他的心意。这的主人定是很雅致的人,这处从里到外透着清雅,应是书香世家。园里虽少有奇珍异草,但一草一木都切合着诗情,含蓄着画意。贵而不奢,精而不缀,西门对这多了丝喜爱。

    他没有乱闯,后院怕冲撞了女眷,虽然没人看得见他,可有些东西早已刻在骨子里。他来到书房,前厅没有人,这是他认为最稳妥的地方。事后证明他没来错。

    屋内一张盖着虎皮的紫檀木椅,西门吹雪到时正有一个小家伙艰难地往椅子上爬。小家伙短手短脚人还没椅子腿高,红色滚边的米色裘袄因他现在的动作滚成一团,整个人活脱脱一个小团子。白胖的小手圆滚滚的很是可爱,此时他背对着西门吹雪,所以西门只看得见小团子微卷的头发被一根银白色的丝带束着,露出两只小耳朵莹润玉白,现在因为这对他而言还太过艰巨的劳动而变得有些红扑扑的。他至多不过三岁,西门猜想他是府里的少爷,天气寒凉,他被裹得很厚实,或许是这太过厚实的衣料严重阻碍了他的行动,等他好容易爬上去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两颊红红粉粉煞是惹人。

    西门现在才算看清了小团子的模样,一个不经意眼底闯进一双清亮的眼,这双眼睛实在很漂亮,黑葡萄似的嵌在白嫩的小脸上,西门吹雪愣了愣,只觉得这双眼睛实在太干净,比其他孩子的还要清透得多。其实他是没立场说这话的,他没和小孩子打过交道,对于孩子他虽不至于厌恶但也没特别的喜欢,可他就是本能的觉得这小家伙的眼睛要比其他孩子漂亮得多。或许是因为小家伙是他这么久以来遇到的第一个这样鲜活的人,以前碰上的人他总觉得自己是隔着镜子看见的,无论走了多久这个世界仍与他无关,所以先前他没有着急也没有惧意。又或许是因为刚刚这小团子的模样太过憨态可掬,总之没由来的西门对他先心软三分。孩子的模样实在是一样巨大的杀伤武器,冷硬如西门吹雪也没抵抗的住。那白白软软的小模样,捏上去手感一定很棒,应是无聊太久了,连西门吹雪的思绪都游弋了。

    但他现在也顾不上想这些又有的没的,小团子此刻正伸着他的小短手往书桌上够,这对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太危险,果然,好不容易爬到椅子上的团子现在晃悠悠的随时要摔下来,然后小脚一个踩空,眼瞅着就要摔倒在地,西门心一紧,一个箭步上去伸手想把小家伙捞起来,才想起自己好像无法触碰他人,伸出去手本以为是徒劳,没想到手上一沉到把小家伙托了一把,没至于让他摔得太惨。手上的重量一闪而过,却让西门真切捕捉到了,没办法碰到其他人却能碰到这小团子,他不知道原因,不过现在看来倒是好事。小孩子骨头软,还好衣料够厚加上西门阻了一把才没摔出个好歹,只是手却擦着了,一块紫黑在嫩白的手掌上分外明显。西门一皱眉,这家下人怎么照顾自家少爷的,这么小的孩子竟然让他一个人到处跑,这小东西也淘气,这次也好得个教训。

    本以为摔着了他应该会哭,小团子的反映到让西门意外了。只见他跌跌撞撞站起来,眼眶有些发红看来不是不疼的,抽了抽鼻子,努力把眼里疼出来的泪水咽回去,先是吹了吹受伤的地方,然后掩耳盗铃似的把它藏在衣袖里,西门看着好笑,难道这就不疼了?

    “寻欢?”耳边突然传来声音,就见一个半大的少年走进来,不过十一二岁岁,行事间却隐隐可见一股稳重。

    “大哥。”小团子应了声,奶声奶气的声音隐隐有些鼻音。原来这小团子叫寻欢,李寻欢,西门心里念了念,这家主人怎么想的,给孩子取了个这么风流的名字。但他也不想想自己爹娘,“吹雪”这名字难道就是正常人家取的?

    “怎么跑这来了,奶娘呢?”少年走进来,温柔的抱起弟弟,揉了揉他的脑袋顶问道。

    “奶娘,嗯,奶娘....”小寻欢支支吾吾说不上来,一看就是自己跑开的。

    “你啊.....”少年看他这幅模样也不多做为难,捏了一把弟弟软嫩的脸蛋算是放过。小团子不满的看着大哥,伸手把还在脸上肆虐“咸猪蹄”扒开,这一动却暴露了“秘密”。

    只见寻欢的大哥一把抓住他的小手,手上的青黑分外刺眼,沉着脸问道:

    “怎么弄的?”

    也不待他绞尽脑汁想说辞,一把抱起他,这动作分外熟练,看来做了不止一次了,走到门口喝了一声:

    “来人呐,奶娘呢,把奶娘叫来。”小小年纪板着一张脸到很有威严。

    “大哥,是寻欢自己跑出来的。”小团子一看大哥要向奶娘问罪的架势,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别是自己一时冲动害了奶娘。

    眼看大哥不为所动,而这时气喘吁吁的奶娘被下人带过来了,瞧着大少爷面沉似水,再看看二少爷手上的青黑,奶娘知道不好了,也不敢说什么为自己辩解,二少爷从来乖巧,没让自己操什么心,她也就没那么时时刻刻紧盯着,但孩子到底是孩子,二少爷不见的时候她急得跟什么似的,担心被问罪是一回事,若平日里乖巧懂事的二少爷出了什么事她都想以死谢罪了。现在瞧着没出多大的事,但看到那白玉似的手上一块青黑,奶娘心里也心疼得紧,自责愧疚更深了,更没脸说出什么解释的话,只等大少爷发落。

    没等大哥说出什么惩处的话,小团子先开口了,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奶声奶气的分外惹人心疼:

    “大哥你不要怪奶娘,是寻欢自己悄悄跑开的....”小孩子知道的词不多,只得重复着这一事实,眼看着越来越急,就要哭鼻子了。

    小团子平日里很得人心,粉雕玉砌的五官整一个玉团子似的,而且不爱哭闹,乖巧懂事,逮谁都笑得一脸温柔,直叫人心化了半边去。人又聪明伶俐,全家上下包括下人都疼他疼得跟什么一样。刚刚摔成那样都没见他掉眼泪,现在泪珠子眼瞅着就要摔出眼眶了,这下在场没人不心疼了,他大哥才酝酿好的斥责和怒气这一下全被搅没了,手忙脚乱的给怀里的弟弟擦眼泪,叹了口气无奈道:

    “唉,你都这样我还能说什么?下不为例,下去吧。”后半句是对着奶娘说的,然后又转过来点了点小寻欢的鼻子道:

    “你这小家伙,一点也不让人省心,这么点事就要掉金豆子,羞不羞人。”

    “才没有.....”小团子闷着声道,那浓浓的鼻音却是糊弄不了任何人。

    奶娘听到吩咐感激地冲兄弟两人笑了笑,然后又有些不舍有些担心的看着小寻欢道:

    “谢大少爷,但二少爷的伤.....”

    “我会处理。”

    “诶.....奴婢这就下去了。”奶娘没什么说的了,难道她还能跟大少爷抢小少爷不成?

    小团字眨了眨眼,看了看奶娘又看了看自家大哥,明白现在是没事了,刚刚眼里泛着的泪花已经干透,随即他讨好的冲着大哥笑了笑道:

    “大哥,可不可以不要告诉爹娘....”

    “不要告诉爹娘什么?”还没等团子的话说完,一个低沉的男音响起。小团子浑身一僵,随即哭丧着脸转过头来叫了一声:

    “爹。”

    李松龄在外办完公务回家后就往书房走,老远就看见书房门前颇为热闹的场景,靠近就发现两个儿子都在,心头一喜,加快步伐刚走到就听见小儿子寻欢的话,便开口问道。然后立马就发现小儿子手上的伤,刚才还有一点玩笑意味的语气一下子沉下来,问大儿子道:

    “承昱,怎么回事?”然后又转过脸对一旁候着的下人道:“都愣着干嘛,还不快去拿药。”脸色黑沉吓坏了一干下人。

    李承昱刚刚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最应该先叫人把药拿来给小弟上药,只是那一瞬间怒火上心,以为是那个不开眼的欺了自己宝贝弟弟去便没想那么多,现在父亲来了,他看了看努力把自己身体往他怀里藏得小团子,有些幸灾乐祸的勾起嘴角,看你这小家伙怎么解释。随后抱着弟弟,跟着父亲进了书房。

    房内李大少抱着李二少,对面坐着两人的父亲,父亲板着一张脸给李寻欢上药。

    李二团子觉得受伤的地方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眉头微皱刚想j□j出声,看见父亲严肃的脸色,又生生把声音咽了下去,只是另一只没受伤的手一下子紧握住大哥的衣摆,殊不知这他自以为隐秘的动作全落在另外两人眼里,好气又好笑,李松龄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又轻了许多。

    “寻欢,你到书房来做什么。”见儿子忍痛的模样,他哪还有什么心思生气,于是缓了声音问道,顺便也转移他的注意力。

    李团子见父亲似乎没有刚刚那么严肃了,也把提着的小心脏放回肚里,嚅嗫着回答说:

    “我想帮父亲磨墨。”

    声音小是小,但还好在座的都听清了,先是差异的打量了下小团子这五短的身量,然后道:

    “爹爹不缺墨汁用...”

    “我知道,可是我帮爹爹磨了墨以后爹爹就可以帮我写字了。”看出爹和大哥眼里的意味,小团子有些委屈。

    “爹爹好忙,研墨又好麻烦.....”担心爹爹会嫌麻烦不搭理自己。这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他爹什么时候拒绝过这小家伙,不过想帮父亲省点功夫倒是真的。

    他大哥笑着打趣道:

    “想要字,怎地不自己写,不是本事大都可以爬上去研磨了吗?”

    李二团子有些幽怨的看着自家大哥,人贵有自知之明,这一点他人虽小还是有的,就他那小胖爪子,连笔都握不稳,何况写字呢,大哥绝对是在嘲笑自己。

    “咳咳.....”父亲憋着笑意打断小儿子的目光,道:

    “寻欢想要什么字?”

    “百年好合!”小团子得了首肯,答得脆生生的。

    “哦,好,嗯?”李父随即反应过来小孩子家的要这几个字干嘛。

    “紫玲姐姐要成亲了,这是送给她的。”小团子答道。母亲身体不好,所以照顾寻欢的除了他母亲还有奶娘和一个侍女,侍女的名字就叫紫玲。小团子很招人疼,紫玲也不例外,她比奶娘年轻,性格又活泼,就像他的姐姐一般,两人感情很好。其实更重要的是小团子身体也不好,总是要喝苦苦的药,母亲又命令禁止他多吃糖怕坏牙齿,幸而有了紫玲时不时端出的小糕点解了他痛苦的日子,她对他的好他一直记着,现在她到了嫁人的年纪,如果有主人家的祝福,夫家肯定不会亏待了她。当然后面这一点小团子现在还想不到,只是觉得如果是父亲送的话紫玲姐姐一定会很开心。

    这孩子,李松龄和李承昱不约而同叹了口气,小小年纪就这么记着别人的好,他们一方面很欣慰,另一方面又隐隐忧心,怕他以后在这上面吃亏。虽说三岁看老,但愿是自己想多了。李松龄笑着应下了,但又嘱咐道:

    “以后这种事直接跟你大哥还有为父说,且不可擅自行事,还好这次没摔出什么好歹来,否则伺候你的一干人都得遭殃。”

    “嗯嗯嗯。”小寻欢头点得像小鸡啄米是的,他也很后悔,万一连累的别人怎生是好。不过说到没摔出什么好歹,他刚刚好像感觉有人托了自己一把,也不知是谁,一定得好好谢谢他。于是他把自己刚刚的想法告诉了父兄,可大哥却证明当时切实只看见他一人,小寻欢眨巴眨巴眼,小小的脑袋不明白怎么回事,或许那人不想别人知道自己存在?

    西门吹雪一直在一旁看着这一家三口,也听到小团子他们的对话,知道了他刚刚的举措是什么原因,却也只有如他父兄一般的感叹,这小笨蛋,真是.....

    然后看着他大哥把小团子交给后来的奶娘,跟着小团子走了一截看见他要被抱回屋去,觉得自己无事也该走了,总跟着一个孩子做什么,然后突然看见小团子对奶娘说了句什么,从她怀里下来,朝自己走来。

    西门吹雪心里一咯噔,他对这小家伙喜欢是不假,可他却完全没有跟孩子打交道的经验,孩子这种生物再可爱也是个麻烦,这小东西难道看得见自己?随后他发现自己确实想多了,小家伙朝他的方向探了探,发现没抓住什么,黑葡萄似的眼里闪过一丝奇怪,然后老老实实打了个揖,道:“谢谢你。”

    西门吹雪心里有些复杂,说不上失落也说不上欣喜,小家伙或许只能感受到他的存在,看还是看不见的,这心绪太过浅淡,也只在他冷硬的心底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他转身打算离去,但随后他脚步一僵,脸色一黑,他竟然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