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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那满地盛开的朵朵城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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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我说,这个奚清流就是闲的,也是个举人老爷了,还这么想不开!”围观人群里,一个粗布麻衣的汉子抱胸冷嘲道。

    “你竟这样说,我瞧着他是个有骨气的,满天下再找不出一个这样胆识过人的!”旁侧又有一微胖妇人闻声撇嘴冷笑,“你也是个带把儿的,日日在家里牛气个甚,也到这金銮殿前去弄一遭啊!但凡敢,老娘以后端茶倒水捏肩捶腿绝没有半句别的!”

    汉子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反驳道:“你个婆娘懂个屁!这半个朝廷现在都是周、周家的,他来求皇帝,有甚么用!”

    “你个杀千刀的,不要命了!”妇人急忙捂住他的嘴,警觉地四下里张望一番,见群情激奋无人注意他们才大松了口气儿,轻声唬他道,“让你乱说话,非惹出祸来不可!将军夫人说了,这天下终归是黄袍子那位的,一个首辅,也不过是只大点儿的蚂蚱,蹦跶不起来!我们这些蝼蚁,只管好好的过日子,其他的便随着去罢!”

    那麻衣的汉子立时瑟缩了,点点头不敢再说。

    此种言论并不止发生在这一处。

    事实上大部分人心里都存着这奚清流恐是完了,周首辅放了话要他死,一向当惯了傀儡的皇帝怎么敢驳斥,又用什么驳斥?

    但当那架威严峻厉的明黄华盖沿着中轴线从紫禁城里缓缓行出时,一众平头百姓们才感觉到了那种沛然庞大的压力,一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唯有断断续续的鼓点飘扬在风里,唯有猎猎作响的锦旗鼓荡着如水沉凝。

    奚清流敲了半个时辰的登闻鼓,早已支撑不住,跪坐在青石台阶上,眼底灰暗,面如金纸,双手痉挛着仍想要敲击那鼓面。

    绣着蟠龙出云、双龙抢珠等图案的厚厚帷帘整个儿覆盖了巨大的辇驾,四角各跪一银纱红袍的龙鳞卫千户,随行的太监宫女文武百官皆跟在其后,浩浩荡荡,壮观难言。

    刑十五在外将情况一一言明,赫连扣抿了抿唇,伸手抚着随意躺在他腿上的小少年,淡淡道:“环儿有甚看法?”

    “除了皇宫前头本有的那只登闻鼓,另有四架?一个举人老爷,倒好大的本事,要将天捅个洞吗?”贾环痴痴笑起,扯着帝王的手指轻轻摩挲。

    赫连扣由他去玩,褐金琥珀般的瞳孔里泛起尖锐光晕,如兵马成列,硝烟四起:“自然有我们的好首辅帮忙,倒是个善人,这奚清流该给他竖个长生牌位!刑十五,叫他们停了,皇宫禁地,吵吵闹闹成何体统!他们不要脸朕可还要!”

    刑十五依令去了,也不过是甚为简单的事情,龙鳞卫四人从腰间拔出绣春刀,如雪里惊鸿,翩然游走,锋利刃尖自鼓面点水划过,手腕子上像开了花般的好看齐整,鼓声却戛然而止。已有些神志不清的奚清流习惯性砸下时,险些摔进已完全被破开的登闻鼓里。

    另四个请来的鼓师两股战战地看着立在登闻鼓上红袍如血的龙鳞卫千户,只觉今生再没有这样畏惧憋屈的孬样儿,这些可真真儿是杀人不眨眼的煞神,上至首辅下至百姓哪个不敢抓,他们不过区区鼓师,原是凭了一腔热意来,现下却悔得恨不得不过是自己发了一场梦!

    “奚清流。”帘子里传来一声低喝,那冷,仿佛沿着千年冰封的雪山流淌而下,或可潺潺鸣动,实则却要连人的心肺子齐齐冻坏。

    奚清流震了一震,刑十五得了赫连扣的命令,挟着他的后领便飞掠几步,扔在了华辇前头。

    “奚清流。”帘子里又是一声,含着三分怒意,似是要叫他清醒,叫他看看自己闯下的弥天大祸。

    这个年轻的青衣书生终于从迷茫天外醒神过来,他看着面前这座仿若生辉般的辇驾,神色哀戚,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整了整衣服,恭敬而端整地跪倒,双手放在膝侧,背脊完全趴伏,额头扣在坚硬冰凉的青石板上,声声坠地,郑重且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帷帘里许久没有动静,沉默肃冷的空气压迫着每个人的心弦,连那些本是存了心眼子要看好戏的大官小吏也渐渐收起了随意的姿态,显得焦躁不安起来。

    奚清流就这么严苛而标准地跪着,不言不动,滴滴汗水砸落在青石板上,如同他内心那些不能平静而徒自渺茫的希望。

    噗通——

    噗通、噗通——

    噗通、噗通、噗通——

    站在车辇上的刑十五想,他大概一辈子都不能忘记这样的景象。

    那些弯曲的双腿,那些低垂的头颅,那些颤颤发抖的脊背。

    百姓跪下了,鼓师跪下了,连身后的文武百官宫女太监也跪下了。

    只有那驾车辇还站着,不动如山。

    那些红的、绿的、蓝的、白的、黑的,盛开了满地的鲜花里,唯有它夺目耀丽,如万丈青阳、如锦绣山河!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一般,海潮一样。

    贾环撩起帘子看着外面,神色茫然无措。

    生在现世,哪怕曾被许多人喜爱许多人崇拜,他也从未想见过此情此景。贾环只以为国家领导人去世举国默哀已是庄严隆重至极,又或者于帝都亲眼所见的六十周年国庆阅兵竟可称之为夺人心魄,又哪知,当这整座城池只为一人而跪时是何等难言!

    他忽然觉得有些坐立难安,仿若正承受着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赫连扣却紧紧地拉住了他的手,他在战栗,血液沸腾的声音在耳侧回响,帝王闭上眼睛又狠狠睁开,他看着贾环,嗓音沙而低哑:“环儿,他们、他们是朕的子民......可周文清、周文清让我无法为他们谋福祉、创生路!他要我的天下,要从我手中将父皇交给我的天下一力夺去!”

    贾环轻轻地抱着他,细柔的叹气飘散在帷布里,呵成暖而轻薄的白雾:“赫连,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是的,你去吧,哪怕为你负尽天下,也不过一场虚妄。

    是的,你去吧,我执起刀兵,不过只为你一场欢颜。

    是的,你去吧,赫连,这话本不该我说,可我愿与你看这天下海晏河清、歌舞升平!

    贾环想,大概是真的跌进去了。

    赫连扣不是李淮,不是他曾爱过的也曾爱过他的异母弟弟,不是那个发起性子来可说为了自己抛弃一切的人。

    贾环不知道能和帝王走到何等遥远,但他大概不会是先放手的那个。高处不胜寒,如果赫连扣孤独地坐在那处,容颜胜雪清寂,他恐是......心都要疼碎了。

    “扣扣......”贾环在帝王将要跨出车辇的时候嗓音轻颤,神情却敛在阴影里难以辨识。

    赫连扣顿了一顿,没有回头。他已是站在光里,黎民臣子都在看着帝王的身影,容不得半点行差踏错。

    “我们......会在一起吧,很久很久......”贾环用双手捂住了脸,真是太软弱了,但是这有什么法子呢,爱便爱了,何处还有反悔余地可剩?

    赫连扣重重地应了声。帝王站在辇驾的边缘,只觉那精致如玉的小少年离得那么远那么远,故而每一步都显得艰难沉瑟。

    他想,环儿,我们怎么会不在一起呢?总有一日,朕要将这天下连同神魂都分给你去!

    “奚清流,你且抬起头来,看着朕,有何冤屈,直说无妨。”

    青衣书生眼角瞥到一片玄缁衣角,绣着织金龙形,贵气盈然。他的脖颈已然又酸又僵,却仍硬气地挺了起来,年轻帝王的面容逆着天光,俊美无俦,他听见自己的嗓音嘶哑得如在嚎哭:“皇上明鉴,此次会试出榜,草民不服!”

    “大胆贱民,挝登闻鼓扰乱殿试已是罪大恶极,如今竟还敢质疑天听,来人,还不拖出去斩了!”着绯红团花官服的老者不待皇帝发言便厉声呵斥,眉鬓霜白,面有沟壑,气势迫人,却是今年六十有五的首辅周文清无疑了。

    奚清流眼中划过几分轻蔑,静静地看着这位在新帝登基后便越发肆无忌惮起来的两朝重臣:“敢问周首辅一句,圣上尚未言明,您已发了号令,可是实实在在的大不敬?又或者,您以为这满朝文武已是改姓了周,即日便要将圣上推翻了去?”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周文清面皮子上一阵儿变色,简直不敢回头去看帝王的脸孔。

    旁边一个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走上来便狠狠赏了奚清流一个嘴巴子,直把他扇得歪过了头去,恶狠狠道:“如此刁民,简直是目无王法!我父忠心耿耿、光明磊直,哪容你这张臭嘴一个劲儿地胡言乱语、信口雌黄!”

    奚清流啐了口血沫,眼角扫了扫那座沉静在天光里的华盖车辇和面无表情的帝王,心中冷笑连连,对着那与周文清五分相似的中年官员,面上作了十足十的嘲讽嘴脸:“呵,草民不才,一向竟只听过狗仗人势,打狗也要看主人。却没想到,如今骂了人竟还有养的恶狗出来吐口水,也是,人人狗狗的,说不离畜生两字!”

    百姓中有憋不住发了笑的,周文清周泰和父子两个却气的脸孔涨紫,头顶都要冒烟,他们一贯是权钱身份上压人,却从未想见,有如此口利大胆之人,当着满朝文武竟也是张嘴就骂!

    周泰和还待上去扇巴掌,龙鳞卫却一边一个地叉住了他,帝王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脑后响起:“周文清、周泰和,你二人也委实不将朕放在眼里了些,奚清流一事自有朕处理。念在首辅年事已高,你们且回府思过去罢!”

    周文清心中一个咯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