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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风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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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州的夜,比之徐州,更加透骨寒彻。

    广阳城的某座民房内,几名魏军士卒草草扯过一些遮盖之物,毫无声响的便在角落里睡去,仿佛死去了一般,在这肃杀的夜晚和肃杀的城中,显得格外可怖。

    门口处,倚着木门旁的墙体,负责盯梢的年轻士卒忍不住一个寒颤。

    大魏的北征士卒,有半数是在平灭徐州宇文氏后,马不停蹄的北上进入幽州的。从时间来看,如今已到了化春的时节,就算幽州更为苦寒,比起徐州,却也没有冷上多少。只不过略显干燥,皮表唇肤容易干裂而已,对于汉卒来说,根本就是家常便饭。

    大魏中的鲜卑兵卒,确实很有些悍勇的存在,但论起平日里的生活,也都是享受的很。军资粮秣,向来是鲜卑部曲领足了,挑剩了,才会再往下摊派,什么药油药草,就更是别想。

    但如今大魏圣君在上,国强民安,汉人士族领袖崔浩又是朝堂上的第一流人物,大多数汉人也早就不在计较什么当年惨状,更不计较什么当下差别,能还算体面的活下去,就足够了。

    只是不知为何,仿佛今夜的一切,都被镀了上一层寒霜,让人不寒而栗。

    年轻士卒曾试图悄悄开门观察外面的情形,但那一具具仿佛被铺上白霜,定格在死前刹那的幽白尸体,和一片静谧黑暗下的阴风阵阵,让他仅仅看了一眼,便赶紧死死关紧木门。

    这将近一个月的攻城,对于所有魏军士卒来说,都像是一场噩梦。所有人都不知道,明日天亮时,这场噩梦,还会不会再继续做下去……

    先是连日强攻,却毫无建树;随后大军休整,仿佛一切平静。但就在这一天的午后没多久,军中不闻鼓声,但各级将佐层层递话,紧急备战,十万大军,像是被孤注一掷了似的,随着主帅的将令,从各个方向,狠狠拍在了广阳城的城墙上!

    所有的士卒,尤其是在前面几个梯队的首冲先锋,都默认了自己的命运——只是黯然向后军相熟或不想熟的袍泽,祈求若有可能,将自己的骸骨收回,哪怕不能送回家乡,也请尽量安葬。

    却不想,那铜墙铁壁的一般的广阳城墙,不过片刻,就被从各个方向,相继突破,直入城中!

    存活的狂喜,胜利的狂喜,还有应该不远的归家的狂喜,推动着所有的魏军如狂风骤雨般向着城中涌去!只要擒拿了敌军主帅,这一位据说是北燕最后的擎天柱石的国士大将,北燕,就能平了!

    然而与城头上,那些只顾着逃跑求饶,却依旧被无情杀死的燕军,广阳城的街道上,房顶上,民房旁,一队队完全不同的——那曾经抵挡了己方疯狂攻城的铁壁之军,他们,又回来了!

    每一座房屋,每一处拐角,每一个遮掩体,都可能是一名魏军最后看到的存在。

    这些燕军,随时会退却,也随时会冲锋,也许他们在一条条街巷的丢失着广阳城里为数不多的最后阵地,但每踏出一步,魏军所要付出的代价,都是高昂的。

    从午后未时,到夜半子时,听说若不是几位将主拼命死求着主帅达奚斤休憩一夜,哪怕是过了子时,进攻城内的将令,也不会改变。

    明日……明日便能够突破这些铁壁的守御么?就算能够,自己,又能够活下来么?

    年轻士卒出神的想着,想着,也许是因为激战一日的困倦,也许是因为寒夜冷涩的催眠,渐渐的,他的意识开始模糊。

    哪怕在脑海深处,他一直告诫自己,这是在魏燕两军巷战的界限,而自己,就如同战场上顶在最前端的斥候,需要时刻关注敌情。

    但终究,他顶挡不了生理和心理的疲倦。

    就在年轻士卒终于脑袋轻歪,沉沉睡去后不久,突然喉头一阵刺痛,他也不知自己的醒了还是没醒。

    他只是迷糊的感受到了,似乎终于,可以好好打睡上一觉了。

    子时,魏军统帅禁不住部将求情和士卒的疲惫,终于下达了停战的命令。但是另一边的燕军慕容垂,却丝毫没有领情。

    燕军的反扑,在大街小巷里,全面展开。

    不是每一个屋子的魏军驻卒都犯了同样的错误,但即便是全神戒备下,夜半突袭,终究是占足了便宜。刚刚放松了心神的魏军,哪怕第一时间被放哨者叫醒,战斗力也可想而知。

    魏军统帅达奚斤有心决战,奈何帐下兵将已然无心,只得暂且撤出城中大部分的士卒,以城墙为背倚,立下简单的防御设施,进行围困。

    新的一天,还将是无尽的巷战!

    …………

    “殿下,少将军他如若疯状,连拔十七间魏军占领的民房,属下看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便自作主张,将少将军击晕,带了回来,还请殿下恕罪。”

    孙盖抬眼看了一下慕容垂,那深重的眼袋和毫无表情的面庞,不知在酝酿着什么样的情绪,下一秒,他连忙将脑袋低下,等待慕容垂的话语。

    “孙将军辛苦了,先下去吧。”

    慕容垂还未开口,一旁同样满脸倦容的乌洛兰建及时开口。

    孙盖等了一下,见慕容垂并未反驳,连忙施礼退出。虽说自己的行为是为了保证慕容令的安全,但说穿了,自己这等汉将,也不过是奴才,敢将少主打晕,想要处置都是毫无争议的。

    等到孙盖退出大帐,慕容垂沉默片刻,终于缓缓开口。但喉嗓之音,已是嘶哑非常。连夜的谋划和下令,尤其是未时后至今,所有的战术布置,慕容垂都是一手操办,力求万无一失:

    “带着我练出来的兵,作威作福,不算本事。这次虽说本就打算以令儿领弱军为饵,但他的表情,也确实太不堪了些。这是个好的教训,希望他能有所反省。”

    乌洛兰建苦笑摇头:“道明,你也对令儿太过苛求了。”

    慕容垂神色淡淡道:“诚然,令儿的很多建议和看法,都很令我欣赏;他的坚毅与作风,也完全出乎同辈之上。但他所面对的,不是太平盛世下的无忧继承,而是步步维艰,不知明日命将安在的乱世……既然生在了此世,也就怨不得其他。”

    乌洛兰建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并无任何可以反驳,值得轻叹道:“既然如此,我去看看令儿。骤然遇到此时,从要有些开导。”

    “开导什么!”

    乌洛兰建说完就要迈步,却被慕容垂一声怒喝止住,讶然回头。

    “若连这种事都不懂得自己挺过去,还谈什么将来!我还不如像四哥那般,交出兵权,做个闲散王爷,保子孙个平安富贵!”

    慕容垂一语言毕,直接俯身按上,细微的烛火下,一张崭新的广阳城内街巷道路羊皮图显露出来。

    “去告诉他,若只想做个没用的公子哥,明日就在我帐中做个传话的。若是还有点鲜卑男儿的血性,明日午时前的守御,都归他指挥。这次再有疏忽,丢的可不就不是我这个吴王的脸,而是我慕容垂的人头!”

    慕容垂猛地一拍案几,努力压着声线厉吼道:“若是我儿这般无能,我慕容垂拼尽生死,又是为谁做的嫁衣?”

    …………

    走出帅帐,乌洛兰建心中的沉重却没有减轻丝毫。

    抬头看那阴沉的夜空,仿佛注定了明日,会是个怎样沉郁的日子。

    国运、家运、前途……

    乌洛兰建突然感觉一阵眩晕。

    他老了,来回奔途传递消息,已是累极,再陪着慕容垂做他臂膀,也渐渐力不从心。

    凋零……

    乌洛兰建突然想到了这个词。

    北燕名将名臣的凋零,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开始,只不过慕容恪的光辉太盛,掩盖了这个事实而已。

    到如今,不要说名将名臣,便是个可以放心施用的中庸之人,也已难寻……就如同自己这般的角色,也快要尽数凋零于世了么?

    也难怪,会有那番的言语吧……

    寒风涌过,乌洛兰建又是一阵困倦与虚弱,却突然咧嘴一笑。

    “那也不是,我这个老家伙,该担忧的事情了。”

    挥开了慕容垂账外亲兵的搀扶,乌洛兰建怅然一叹,一摇一晃的走入自己的睡帐中,不脱衣裳,只将被褥一裹,便沉沉入睡。

    梦中偶尔一声轻笑,也不知是嘲讽,还是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