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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高士的警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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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远想起,自从在南门说出那句“得救了”之后,曹正虽失去了先前的忧急,但神色间又增一丝严峻。这一切更使承远愈发往那个可怕的方向去想。

    承远又猜测这王姓后生的父亲究竟是谁:姓王,在朝中打理三司之事,与儿子保持密切书信往来,并嘱其赴京时关切“奎星”事件的动向,当然就是郭威立陪都一派的死党。

    “敢问这位王兄,令尊名讳可是个上立下早之字?”

    虽然略显冒昧,但承远还是忍不住要确信:这王姓后生是否便是被称作“计相”的三司使——王章之子。

    王生呵呵一笑:“成兄弟只怕是有些误会,家严在朝中所任的是三司副使一职,其名讳乃是个“福祚绵长”的“祚”字。

    承远心中一片惊骇:“不得了,我还道这姓王的是哪一位,嗯……原来此人不但会舞文弄墨,还有些胆识。”

    窦染蓝借着话头问道:“是啊,今日初遇时只听到王兄表字齐物,却不知名讳为何?”

    王生笑颜满面:“漏了漏了,似是失礼了,在下乃一单名,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注1),正是那起先的“溥”字。”

    这个王生正是后世的两代名相王溥。

    承远心想:“窦染蓝啊窦染蓝,你本要进大梁京城去玩考试,可知乾祐元年省试的头名榜首,此刻即在你眼前?”

    对于王溥,研修过史学的承远当然是熟悉的,他读过些王溥所编纂的《唐会要》以及《五代会要》资料。承远从来都敬佩这位会要体史书的发明和倡导者,相比之下,他认为欧阳修所编《新五代史》虽文笔精炼优美,但满篇皆是拼凑而出的“私货”,甚至还有不少狗血淋头的妄议。承远有时甚至会想:“我们后世的人之所以研究历史,其实不正要努力跨过欧阳修们所设置的陷阱,那些沟沟坎坎么?”(注2)

    承远在读书时,常会细细的品味《五代会要》中的笔触,似乎这样便可在脑中塑造出一个王溥的印象,这部会要体著作的体例、分类并不精到,拉拉杂杂,零散无比,但详实性、可靠性惊人。大体来看,他想象中的王溥是一位相当务实的人,而不是那种徒有才情的文学青年。

    这个人此刻正在眼前,其人真正的内涵却难以捉摸。说出“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时,王溥闪现出一股傲然之色,但立刻将这种表情收回,这时面对窦染蓝的他,又浮现出一种微微的歉意。

    窦染蓝会感到尴尬,这是自然的,身为楚人的他来中原参与举试,本来便有些“下邦来朝”的意味。这个时代的士人唯尚忠孝大义,少有国家的概念,至于什么民族、爱国之类近代观念当然也更谈不上。尽管如此,他们却极易被“河洛中国”之人地域优越有所感,尤其是生于荆楚地域的窦染蓝。

    地域之异产生的隔阂,这是无论哪个时代,都难以弥合的……

    王溥知道话已出口万难收回,再看窦染蓝果然微有不悦之色,一时间车里无人再有言语,沉闷无比。

    承远只想打个圆场,他心中暗自思量有什么话可以给楚人抬抬轿子,黑眼珠转了三转,嘴炮功夫立马就手到擒来:

    “诸位可知当年天下因何处之人而归一统?”

    窦染蓝只道他要岔开话题,便笑答:“随国公杨坚,唐李虎世家,皆身当八柱国,隋文帝威德寰宇,唐宗开后世太平,至于结束乱世定鼎天下,究竟功归于谁?嗯……仁者见仁,这个只怕有些难讲。”

    “窦兄说的不错,不过我问的却是东周列国,乱世诸侯各霸一方,为谁所统?”

    窦染蓝大张着双眼奇道:“这个还用问,莫非秦皇乎?”

    “不然不然,”承远等的就是窦染蓝这句话。

    曹正在一旁听得满脸不悦,隐隐猜到他要扯出些什么话来,偷眼一看,身边的王溥脸色也微有不安。

    “依不才之见,天下一统于楚。”承远笑道,“何为一统?上奉天人所用,下惩四夷之乱,四海相率而帝之,秦皇吞灭六国,止兼并耳,亿兆生民颠沛流离,生无计所依,死无庙可祭,真无葬身所也。民无活路,国可苟存耶?是以十五载尔六国复立,非一统也”

    窦染蓝连连点头:“这样说来也有道理,天下非统于秦,这统于楚又怎么说?”

    承远轻轻咳了两声,洋洋自得的说:“陈王涉,项王籍,兼而高祖,皆楚人也!是以张楚、项楚、汉楚,三者俱楚。秦之天下亡于张楚,灭于项楚,定于汉楚,故而有此一说。楚之…………”

    承远正说得高兴,忽然发现曹正狠狠的瞪着他,王溥也满脸古怪之色。他心想:“又是我跑火车跑出问题了。”

    曹正勉强笑笑:“亡秦必楚,天命归汉,楚、汉,皆应运而生,我朝继前汉之正统,前后两汉相隔千年却分归水火二命,阴阳两地,正应昭昭天道、阴阳和合之相。老夫之言,诸位然否?”

    大家也只好点点头。历代王朝进行罔替前,通常会寻找些合法依据,首先当然要建国,而后以国而代天下,随后便是寻找自己政权在阴阳五德中对于前朝的替代依据。承远想起赵宋代周是“木生火”的炎宋,后周代汉是“水生木”的“木德”,这么倒着一推算,刘知远的王朝还真是“水德”,曹正是在用阴阳命数歪理来和稀泥结束话题,前汉正是自命尚火德以代黑铁之秦,曹正扯出什么“前后两汉水火两命”,以此强调天命对于兴衰的主导,也算是别出心裁了。

    承远本来心血来潮要打圆场,谁承想越说越犯忌讳,却反搞得更加尴尬,终究还是曹正来作收兵。这样一来,众人都觉得甚是无趣,窦染蓝掏出本经书考前临阵抱佛脚,王溥打个哈欠闭目打盹,车里这么颠簸如何能睡着?承远猜想他只能是装睡。

    自己随便扯个淡,没想到这帮家伙一点不识趣。承远只觉这唐宋士人怎么如此古怪?他可没多想想——如果这些人猜出他是人民共和国穿越回来的,绝对会反问一句:“现代人都似你般神经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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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日后,郑州的小酒馆里。穿越者和未来的两朝名相相对而坐。

    “王兄不是遭劫了么?”承远笑问,“一口茶水都要窦染蓝来付,此时却能请我饮酒?”

    “我车马细软连同家僮,皆被贼人掳去,那天出南门前,我衣衫已经褴褛不堪,为了让刘信一眼即认出我,不得不购几件华贵衣物,这些事情都需钱财啊。”

    “王兄自然有的是办法。”

    “一切关窍皆在此书中。”

    王溥从怀中掏出本《后汉书》,随手扔到桌上,承远拿起草草一翻,原来是部抄本的最后一册,翻到中后部分时两张书页微微发硬,原来两张被粘起来,夹带着一片极薄的金叶子。

    承远大笑:“这种东西村野间不便使,也只有进了许州城再行兑换了,你危机时还藏匿着此等玄机,难道不惜身么?”

    “我的车马中书有三部,各个皆明里夹着七八片,唯有这本只两片封于其中,贼人抢去那些多金者心花怒放,而我手中这本被他们抖了抖空无一物,当然也就被咒骂着随手扔到一旁。”

    承远叹息着摇了摇头:“这种虚实的心理把戏虽可凑效,然王兄的胆色委实过人。君入京贡举,带这么多金子却为何故?”

    王溥愣了两下,却是快速的思量了下“心理”这个词的准确意思:“为了保命啊,许州临近京畿,哪可能有什么贼人?都是刘信劫掠的把戏而已,他的手下见我书生装扮,此时入京当然是去考试的,既然士人出身且非商贾之家,却又身携巨款,那么此人豪门大姓出身。他们投鼠忌器,自然不敢伤人性命。”

    承远心想:“只要你不杀我的家人,我也就犯不上和你这许州的宗室较劲,打不了失却些钱财罢了,大家今后眼不见心不烦,这也算是贼官和良士间微妙形成的所谓均衡了。”

    说话间,一个女侍端了一壶酒,置于桌上,王溥将酒满上,故作神秘道:“家父在朝中有个毛病,爱给朝里的人起诨号,我看到这酒忽想起曹叔直了。”

    “哦?对于令尊这样的公卿而言,曹公不是个小人物么?”

    “你走了眼啦!曹叔直的别号叫作“冷樽”。”

    承远皱着眉头打断他道:“王兄先不要说,且看我试解之!”

    王溥抿了口酒,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嗯……他说话时而犹如甘醇,然而听来却总是冷冰冰的,虽醇却冽,似没有热过的冷酒一般,然否?”

    王溥抚掌道:“正是正是!解得切!”

    承远伸手去大抓酒杯,却猛地缩回来,指头已经被烫了个大泡,原来这酒是被烫过的,见对面王溥透着股坏笑笑,知道自己被他摆了一道。

    “朝中的郭枢密,别号叫做“雀儿”,对否?”

    “郭枢密少时家中落难,颈上又有飞雀之黥,是以有此雅号。倒不是家严所起。”

    “威胜军节度使刘晏僧,可有雅号?”

    王溥道:“此人说话激动时不但不会瞪眼,反而要将那细长的双目眯起来,像个日头下的懒猫,故而唤作“过午虎”。”

    承远一口酒喷出来,他一边咳嗽一边伸出只手拼命乱摆,他鼻子里都是酒水,只怕王溥继续说这些段子。

    王溥却毫没遮拦,追着道:“还有,朝臣冯道别号“九尾狐”,武德使李业长得俊俏,别号“九娘子”。中书苏逢吉和人每一对话后,总要偷着瞟一眼对方的脸色,家父称其为“窥风子神”。

    承远知道子神就是耗子,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旁边不少客人见这个人失态至此,纷纷现出愕然不解之色。

    “邓州胡刺史可有诨号?”

    王溥抬头望着云端沉默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对着身后的花圃道:“胡公别号乃是种称作双寒草的野花,这种花据说汉时不少,如今只有京洛以东少有发现,此花圃即有,这别号何解我却不方便讲,君自观,自解吧。”

    承远偏过头看去,原来那是几朵看来甚奇的小花,这花有五朵花瓣,看起来并不如何娇艳,奇在其色,五朵花瓣红白双色每隔一个互为交替。

    承远问:“这花有何特色?”

    “此花据称有疗气喘之用。”

    承远思虑了一会儿,却未得甚解。

    “既然是野花,那么采摘些也没有大碍,我取些胡公别号之花,夹到胡公赠我的书里,倒也相配。”

    承远要去取那些野花,竹栅隔着很难采到,他也只好撅起屁股费力的去够,看来十分不雅观。王溥微微挪过身子,替他遮挡。忽听他弯着腰问道:“王兄,窦光海若有诨号,当如何称之?”

    王溥沉默一刻回道:“欲别其号,先观其人,公斗对窦光海如何看待呢?”

    承远直起身子,手中已经攥了一大把“双寒草”。

    “以我来看,窦兄为人算是正派,然时而爽直,时而却无断,有时候正须周密时他却稍显武断,有时需要坚信时,他却多疑,前日出城前的遭遇,可见一斑。”

    王溥良久沉默……

    “成兄说的确有些道理,嗯……窦光海如何,我倒也没什么主意,不过成兄之号,我倒有些见解。”

    能得王溥赠得一别号,承远当然甚是欢喜:“王兄请讲!愚弟迫不及待。”

    王溥干了一杯酒,手指双寒草旁一花道:“当为此物。”

    承远见他手指着一株大红牡丹,不由惶恐起来:“牡丹花中之冠,小弟如何能当?”

    就像人总是无法发觉春雨是何时停住一般,王溥的表情不知何时已经平静下来,刚才的笑意也不知不觉的消逝了。

    “在下在随州曾有一诗,今日献出,以赠成兄。”

    王溥站起身来,双目微闭踱步吟道:

    “枣花虽小能结实,

    桑叶虽柔解吐丝。

    堪笑牡丹如斗大,

    不成一事又空枝。”

    王溥吟出这首质朴直白到底的诗句后,似笑非笑的盯着承远,对方涨着一张殷红的脸,明显是手足无措了。

    “公斗啊,前日在车马中无酒却生醉语,今天饮了几两怎么反而无言了?”

    承远讶异万分,这位未来的乾祐状元、两代名相今日没来由的单独拉了自己,原本他是受宠若惊的,谁想他弯弯绕的说来说去,却是要引个话题来敲打自己这个嘴炮。

    他只好强笑道:“齐物兄真是说笑了,我这……呵呵……”

    “今日才作笑语,他日命归之时,再要思量可就晚了。”

    见承远张口结舌的样子,王溥知道他无以自处,于是作个礼道:“我已不胜酒力,成兄尽可畅饮,尽兴后再回车驾吧。”

    王溥拍拍承远的肩头,缓步而去。

    注1:溥和浦在这里相通。

    注2:承远的这段思考只是为人物而设定的态度,作者本人对欧阳修并无以偏概全的厌恶或非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