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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问案(第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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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才衙役们与百姓在大门奋战时,胡栾者所过第一通鼓的堂才刚刚开始不久。

    等到乡民们冲入后,坐在右边的黑脸判司已经浑身发抖,胡栾者要问他赋役房的防守有无把握,这判官只长大了嘴,声音却卡在喉咙里蹦不出来,已处于张口结舌的状态。

    胡栾者只好又凑到左边之人的耳边:“郑虞候,这十几个带刀者得用么?”

    “使君放心,这些人并非普通的募役而来,而是从久经战阵的兵员里挑出来的,郑茂保证以他们的威势胆气,唬住三四百个人暂不敢近前,还算是得用的。”

    胡栾者点了点头,这郑茂乃是刘晏僧的老部下,原任邓州马步院判官,年初则改作邓州马步院都虞候。他的作用基本算是胡栾者与刘晏僧之间的桥梁了。

    马步院原是供节度使作军法官的,然而唐末以后武官干政越来越明目张胆。节使干预州务的主要手法便是以马步院的虞候侵蚀民事刑狱,甚至宣判。到了胡栾者作州刺史的这个年头,地方司法权俨然是马步院与州刺史平分天下了。平日里,郑茂与胡栾者在刑狱事务上多有争执,但其存在却也在胡刘之间起了些许缓冲及润滑作用。

    “不过若这些乡民乃是严密组织而来的,恐怕也不大好说。时候耽搁一久,兴许混在其中的人会唆使人群强冲过来。”

    “能撑到团练使到来么?”

    “应该不成问题,眼下刺史公还是要拖,拖过多半个时辰,团练土兵一至就好办了,到时只要堂下的带刀衙役护着咱们不被挟持,乱民纵使不被团练杀得血肉横飞,也只能退去了。”

    说完这话,郑茂站起身来走到大堂门口。他背起了手,先居高临下左右顾盼做个巡视的动作,等得酝酿出自己的几分威势后,才向下面众人朗声说道:

    “诸位乡亲,本官马步院郑茂,各位有何冤屈自可在里正、县署处陈情,以为调解。州府衙门除邓州城内的刑狱纠纷外,只审理各县为御史追诉的诸般情状,还望大家心存天理王法,速速散去吧。”

    下面还以一阵乱哄哄的叫嚷,虽然乍一听来纷乱,却此起彼伏错落有致,什么“法办屠牛贼”,“杀耕牛者死”大致听得明白。

    混在人群中的承远心中雪亮:这些人的喊话既不似广场里乱哄哄的吵闹听来只一片嗡嗡声,又不是现代游行中喊出的整齐划一口号,而是介于两者之间,显然是有人混在里面打了暗号,而后分布其中的几十个人以此方法叫嚣。这样便不会造成为首之一两人被官府当做首恶逮捕,杀鸡儆猴的后果。

    回头一看,果然每到后边那和尚悄悄双手合十,叫嚣声即此起彼伏,而到逐渐喊混乱听不出内容时,他便垂手而立,声音也就渐渐消散,等待他下一次的暗号。不知何时,人群中不少手持锄头的乡民,也已经缓缓挤到前面,与持刀的衙役们对峙。

    承远知道对于堂上的胡栾者而言,眼下的局势无疑是个考验。

    而胡栾者心中却明白,原来事情的缘由是前些日子被下属各县押到州府里的人犯,这些人大都是去年秋后的饥民,他们的余粮在征缴后所剩不多,饥饿中不得不连种子都吃光,也许开春时无法春耕,便将自家的耕牛屠宰吃掉。而后更抛了荒去偷盗别户的耕牛,想是州府里没有及时宣判,从而激起了公愤。再加上开春的天气一直冷得要命,眼见今年的夏粮收缴转眼及至,乡民们焦虑中更易为某些藏在后面的人物趁机鼓动,终于形成了如今的局面。

    他清一清嗓子,开始说话,在府衙大堂和中路围墙结构作用下,即便不是扯了脖子叫嚷,听来也十分清晰:

    “列位乡亲,你们到底有何冤屈,本官自会做主,然事有先后,须待我将眼前之案审完,再做处理!”

    堂下诸人听得此言皆骚动起来,“法办屠牛贼”“勿拖延”的声音再次此起彼伏。

    自汉以来,杀耕牛者往往要诉诸刑律,特别是新朝初立该当休养生息时,统治者为了鼓励农耕,判决更加严酷,往往以死罪论处。古人不似现代,没有明晰的个人私有产权自由处置的意识,耕牛不但是农人的生产工具,更有“天下之资”的意味。

    如果有盗他人之耕牛屠戮的情况,那么不但在刑制上要追究,道义上更会引起众怒。胡栾者几日前之所以一直拖延尚未问罪,却是觉得这些饥民身处生死之间情有可原,故而拖了几天。几天来,他一直在让司法判官——也就是坐在自己右边这人翻看过往判例,寻找通融的可能性,却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引得这些“造反派”造出今日之事。

    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邓州府衙门里有内鬼……

    刚才打了第一通鼓的原告被告正双双跪在地上,那被告被传唤至此还不甚久,此时见一大群乱民杀声震天的冲进来,已经吓得尿水淋漓,顺着裤子流到膝处。那原告虽然看来年纪尚小,却似乎有些胆量,还在满面不耐烦的等待胡刺史快快开始审理。

    啪的一声,胡栾者猛然砸了一下惊堂木,众人的喧闹糟吵才慢慢沉寂下来。

    “沈章,”胡栾者望向原告,你说你哥哥分家产不公,本官刚看完了你递上的诉状,既然三年前州府前任已然宣判,驳斥了你的告诉,如今为何还在此纠缠?”

    那原告见胡栾者终于说回了自己的案子,连忙回道:“禀刺史公,三年前我年纪尚小,家中大人逝后未留遗嘱,但曾有言:以兄弟一体共持家业为好,然一旦分家,财产须得公平均分。此事有邻里作证,绝非戏言。然而事后资财皆被吾兄沈言独自把持,我心中不服,才要分家。谁想他借机将大头留给自己,却给我些残羹冷炙,这家分的不公,还望刺史公明察。”

    堂下的承远心中一急:“这种案子属于多年前的陈年老账,不但很难说清楚,而且必须细查三年前的案底,再加上原告所说的父亲临终之言,还要传唤证人,简直就是供胡栾者使缓兵之计的绝佳机会,刚刚原告的那些说法诉状里不会没有,你却又让他赘述一遍,显然在拖延,看来拖到团练使带人赶到大开杀戒,那是毫无问题了。”这时胡栾者身旁那个都虞候郑茂却微微吁了口气。

    正在心中暗自盘算,承远忽然一愣;“沈章?沈言?这两个名字怎么听来如此熟悉?

    “沈言,你怎么个说法?”

    “草民回禀刺史公,三年前之分家确为我所操持,身为长房,理当如此。所谓长兄若父,草民的分法绝对公平!两家财产完全均等!三年前草民的供词尚在案底之中,望刺史公明察。”

    胡栾者在身旁那司判身边耳语几句,那判官却没有言语,只是点点头唉声叹气了一声就要急步而去。

    郑茂心中不悦,忍不住从门口抢到那判官身旁,扯着他袖子小声道:“史判官,着的哪门子急?你要慢慢的走,三年前的文书压在仓底甚难找到,多拖些时候也说得过去。”

    那判官摇摇头,又看了一眼胡栾者转身而去。

    邓茂待要询问刺史,胡栾者却并不答话,而是沉吟半晌后朗声问道:“沈章,你说有邻人作证财产必须均分,其人何在?”

    堂下的乡民们知道刺史要传唤证人拖延时间,纷纷鼓噪起来,几个持刀的衙役连忙向前逼近了几步,制止他们伺机冲上来。霎时间“叮铛”之声四起,却是锄头与刀剑相交的声音。不过这些衙役也怕造成大的混乱致刺史被挟持,因此未敢有杀伤之举。

    “证人乃是草民所居处东边街口的徐寡妇,原本在外面候着,想是被方才的混乱冲到左近不远,刺史公可派人在府衙门外寻找,兴许现在又在那里等候。”

    胡栾者摆了摆手,仪门外早被冲乱的衙役们只好维持着四散分布的状态,东一个西一个的喊道:“传证人徐氏。”

    众人听到证人原来就在门外,连忙要让出一条通道,不少不识趣的人依旧喊着“屠牛者死”之类的口号。承远四下张望寻找打暗号的那个和尚,那人却忽然消失了,也不知是借机溜走了,还是混入了人群中的另一个位置。那僧人灰衣灰帽,躲在乡民之中还真不易察觉。

    随即一个微胖的妇人缓缓而入。堂上的胡栾者细细观察,这徐寡妇容貌平常,身影端正,也没有和沈家兄弟中任何一人有眉来眼去的目光交汇。

    那寡妇行了个礼方要言语,胡栾者却打断她道:“不必多礼,沈家老翁逝前遗言根本无需作证,本官只问你一句,沈家兄弟二人分家后,谁的经营更加得力些?”

    那妇人道:“回刺史公,人所周知,原告沈章为弟,虽然分家时成年不久,却更加勤奋些,也没有什么挥霍。”

    胡栾者微微点头,随即望向当事二人,露出询问之意,原告沈章慨然点了点头,哥哥沈言本想要张口,却又放弃了,显然两人并无异议。

    胡栾者正要继续问下去,众人目光忽然都转向大堂后门,却是那史判官已经拿着案底匆匆赶回,邓茂见他来的如此之快,不由得满脸埋怨,他白了史判官一眼,便接过案书翻开页来。

    这一看立时便大吃一惊,这明明并非三年前的分家案证词,而是那屠牛案的案底。

    正要叫史判官回去再找,胡栾者却忽然击了一下惊堂木,说出一句令邓茂、承远、堂下众人皆大吃一惊的话来:

    “沈家分家产一案,无需案卷证词,一语可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