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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姑射谪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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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锋一转,杨岚忽然问道:“薛娘子,我伤势究竟如何,内力是否有望复原,还请你直言,我也好心中有数。”杨岚昏迷次日便已醒来,在薛晴妙手灵药的医治之下,虽说胸口仍是隐隐作痛,但早就可以行动自如,唯独每一提运真力,便觉体内真力不受控制胡乱奔涌,五内如沸。本以为是重伤未愈,谁知两日间这种情况丝毫没有好转,再加上薛晴言辞闪烁,心中已有预感,此时突然问了出来。

    李岩只是听薛晴随口说了一句,才是也凝神静听究竟如何。

    薛晴讲故事时的神采暗了下去,半晌才道:“实不相瞒,我医术浅陋,能恢复娘子伤势已是我的极限,至于功力如何复原,却是束手无策。不过好在娘子经脉未曾受损,内力也并未失去,只是我尝试用金针刺穴之法引动你真气,却发现完全不能控制,也不知是何故。”

    杨岚点点头说道:“不错,我自己也调动不了,一运真气就觉得气血奔涌。不过也好,至少不是经脉断裂的恶劣局势,人贵知足,此番保住性命已是侥天之幸,况且未至绝境。还是多谢薛娘子和诸位费心了。”说话之间神色淡然,虽有失落,但远远称不上悲伤。

    内力真气对习武之人来说乃是攻敌自守的根本,若是寻常人陡然得知自己失去内力,呼天抢地有之,借酒浇愁有之,更何况杨岚这样年轻且可以称得上宗师的高手。四人看她神情气度,才知她能有今日成就绝非幸至,这般心胸绝然称得上天下少有。

    半晌宇文涟漪才叹道:“故龙武大将军有女如此,想必九泉之下也无憾了。”

    春风得意时看人,潦倒落拓时看人,都能见人心性。她心中对杨烨评价之高异于常人,适才闻得杨岚必定震惊天下的战绩时也只是惊诧而已,此时能发此言,足见感触之深。

    杨岚沉默一会儿,忽道:“公主高义,杨岚来日自有报答。但有一事自须言明,公主救了我跟师兄两条性命,我便以三条还之。我曾立誓,有生之年必诛宇文信。如今我可承诺,无论何种境地,我都会放过宇文信三次。公主此时若是后悔,便将我一剑杀死在这里,流光也不会向公主寻仇。”

    宇文涟漪自打知道她是杨烨之女后,一直心存矛盾。怜她幼年失祜,敬她英风傲骨,却又知她与自家仇怨绝非轻易可解。本意出言恳请,话到嘴边只道:“军国之争,生死存灭,各有各的命数。战场之上刀枪无眼,如此谢过杨娘子了。”她也并非不谙世事,知晓自打父亲走上这条路之后,必然会有因果循环。只是理解归理解,并不代表可以坦然接受,只盼那一天能尽量晚一些时日到来。

    旁边的阿史那瑕道:“婉儿,我有一支乐曲,吹给你听着试试。”其他人一怔,想不到杨岚还有这么一个柔弱的名字。杨岚性格坚忍,她这个父母用来称呼她的小名儿,自打双亲去世之后再也没有人喊过,便是李湛也向来以“师妹”相称,一时听到竟有隔世之感。李岩顾不得惊讶,说道:“公主的‘飞天曲’向有奇效,师妹可以试下。”她知道阿史那瑕与杨岚幼时便相识,自然可以称呼她小名儿,自己可不敢唐突。杨岚道:“那便多谢了。!”

    阿史那瑕未带胡笳,让宇文涟漪帮忙寻了支洞箫来,试吹几声,示意杨岚凝神静听。接下来一支悠扬乐曲响起。李岩听得清楚,正是之前听过两次的“飞天曲”,只是此刻自身真气没有任何感应,也不知阿史那瑕采用了什么秘法,竟然可以让乐曲仅仅影响到个人。

    杨岚听在耳中乐曲截然不同,激越的曲调轻易就调动了她散乱在经脉各处的真气,引导着走向各处重要窍穴。开始倒还正常,真气一归窍穴,不知为何如脱缰野马一般乱窜起来,杨岚脸色一白,吐出一口鲜血。阿史那瑕见状赶忙停止吹奏,薛晴早就蓄势待发,解开她衣襟以金针刺穴之法助他平息气血,李岩赶忙转过头去。

    阿史那瑕不料竟是这般结果,一时之间不知是该上前为杨岚推宫过血,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宇文涟漪也是如此。

    薛晴出手飞快,认穴极准,片刻之间已刺下去二十余支金针。随着针越来越多,手上也越来越觉着吃力,觉着杨岚体内似有一股极强的劲力抵抗一般。这次杨岚的内息是由“飞天曲”引动,“飞天曲”本就有感应增强功力运转的效果,此时竟停止不下来。杨岚身上大汗淋漓,长发无风而动。阿史那瑕看着不对,上前一把将薛晴推开,几乎在同时,扎在杨岚身上的金针急速射出,只听破空之声便知力道强劲,如同高手发射一般。

    好在阿史那瑕有了准备,身如舞蹈一般飞旋一圈,掌上袖中已将射向薛晴的十余支金针尽数收下,正是她的绝学“祈天舞”。另有几支朝向李岩射去的金针也被宇文涟漪发出银针击落,薛晴本身精于暗器,“落梅风”更是天下一绝,此刻见宇文涟漪出手,竟是完全不落下风的高明手法,没想到她也是暗器高手。

    这时杨岚身上奔涌的真气停了下来,片刻之间汗水已湿透长衣。阿史那瑕很是愧疚,忙上前问杨岚感觉如何,杨岚说道比适才好了一些,只是自己一运内力仍是气血翻涌,看来还是不成。

    薛晴又上去为她把脉,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原因,最后说道:“看来只能让阿爷诊治一下看看什么情况再说了,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我便去三崤请阿爷出山。”杨岚道:“不敢请问令尊何人?”薛晴说了。杨岚道:“原来薛娘子竟是‘庸医’传人,怪不得医术如此高明,杨岚失敬了。”薛晴连道不敢。

    杨岚又道:“不敢劳薛前辈大驾,这两日我身体已好得差不多,薛娘子指个去处,我自行去便是了。”李岩忽道:“家师当年功力被封,他后来凭借至纯的‘三昧真火’将封锁一一炼化,待过得两日伤势好转,一面护送师妹去三崤,一面西去请教师尊,看他是否有办法。咱们双管齐下,定能治好师妹病痛。”宇文涟漪跟阿史那瑕都点头说是。薛晴却道:“你这伤势我制至少要一两个月才能好,阿爷若是肯出手,保你一个月好个差不多,你还是跟杨娘子一起去求医,我自陪青山去见你们师父就是了。”

    相比之下,薛晴的建议更为合理,众人都称赞起来。宇文涟漪见大家兴致都好,便说道去张罗些饭菜,先去了。正好有些话不太好当着她说,大家这才商量起来。先是要让张大通与翠屏回来,之后张大通与薛晴护送李、杨二人去三崤,翠屏便送去与韩琦团聚,顺道告诉李湛杨岚近况,省得他担心。商量完毕,阿史那瑕安排了崒干去办妥此事。

    不多时宇文涟漪说道在自己房中摆好宴席,让杨岚、李岩换了身衣服好掩人耳目。李岩倒没什么,由于包扎的缘故,顶多是身材臃肿了些。杨岚换完衣服出来,大家直接惊呆了。她身材与宇文涟漪相若,此时穿了一件她的霓裳,脸上薄施脂粉,头上长发挽起插着一支步摇,薛晴又用眉笔轻轻将她原本英挺的长眉画弯,这下又多了一丝柔媚。李岩原本端着一杯茶水在喝,他本非登徒浪子,一则杨岚这个造型确实美比姑射仙人,二则与她之前妆容相比反差也太大,结果一愣之下,茶水没喝进嘴里多少,多数都洒在衣服上,登时遭了薛晴无数白眼,引得宇文涟漪跟阿史那瑕掩口而笑。

    其实宇文涟漪跟阿史那瑕也有些看呆了。阿史那瑕看她这身装束,才将十余年前自己见到就欺负的那个粉妆玉琢的女孩与当前这个人重叠起来,此次天都重逢,大多数见到的她都是身上带着一股锋锐之气,心里描绘她的时候也只能想到“傲骨”、“锋芒”等词汇,她的经历终将使她与当年那个有人呵护的女孩渐行渐远,直到再也不像一个人。

    宇文涟漪只是由衷的赞叹,忍不住脱口而出:“娘子这么一出来,我见到的那些佳丽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她一跟头发丝儿。”她却是见过不少美人的,不说后宫三千,便是王侯将相的夫人侍妾也见过不少,哪一个不是少有的佳人,却是真真也拍马难及。

    大家这么一来,强如宗师也敢直面的杨岚竟有些害羞,最终还是薛晴道自己早就饿了,吵着入席,才缓解了尴尬。席间李岩问起赈灾的情况,宇文涟漪说道效果尚可,虽然近日大雨连降,由于准备充足也没有酿成祸患,加上今日各方捐献,粮食也够撑上个把月,朝中也在商议从难民中选出精壮修筑河堤的事情,一切都在朝好的局势发展。李岩才放下心来。阿史那瑕道:“就你操心多,还是养好自己的伤是正经。”李岩闻言一笑也不狡辩。

    薛晴与宇文涟漪似是察觉什么苗头,不住打趣二人。李岩有些招架不住,阿史那瑕却是神态自若。只有杨岚看着李岩,若有所思。她听闻李岩一直在赈灾充当重要角色,只道是一时善心发作。此时他自己都好不利索,还能惦记城外难民,也算是异数了。

    第二日李岩的身体又稍微好了些,已经能够自己下地走动,只是动作稍微剧烈一点就疼得厉害。他提出要去拜会一下魏璇,过两日就要离开天都,世事多变,之后还能不能再见要看天意了,虽然事情未成,他也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杨岚听了也说要同去,拜会一下亡父故友。之后阿史那瑕也说同去,最终宇文涟漪安排了一辆马车,拉上三人去往建春门。

    却说前日夜间,得知两名受了重伤的敌手突然消失,宇文信大发雷霆。天亮后在那一段水域也没有打捞出尸体,上下有两处是有人制造混乱,但是无论身形武功都不是那两人,也不可能有人受了那般重的伤还能闹出好大动静。当时各铺武侯全都调动起来,禁军在城中各坊市街道不断巡逻搜查,始终没有发现任何踪迹,两名年轻高手就是莫名消失在附近不见了。

    褚北辰做了最大胆的猜测——逃犯极有可能躲在了最易藏身的顺平公主府。他上府去搜查却被公主一口回绝,无奈之余去向皇帝请命,宇文信却怀疑他推卸责任,怒斥一顿了事。最后反应过来,也只是叮嘱他偷偷派人在府外盯着便是。

    这一天他得到消息,说是公主府闭门几日,今日出来一辆马车,奔建春门去了。褚北辰只道对方要从建春门逃走,考虑到公主府的车驾向来无人敢拦,他也不顾路上行人,只是快马加鞭赶到,至于在道上遭了多少恶毒咒骂却是管不了了。好在在车驾刚过南市向东没多远就赶上了,他问了跟踪的军士,确定中途无人下车,才策马上前拦住去路。也不待马夫呵斥,上前一把掀起车帘,口中说道:“公主,陛下有急事召请……”

    然则车中情形大出意料。阿史那瑕居中而坐,冷冷盯着他;李岩五指虚握,似欲动手,却被阿史那瑕出手按住;另一边坐着一个绝色美人,眉若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头上步摇一晃一晃,尽显娇弱,只看身形便知没有内力在身。

    一男一女倒是对得上,男子像是李岩,女子却绝不会是阿史那瑕,另一个女子身上没有武功,更是不可能,看来此番确是怀疑错了。褚北辰心念电转之间,也不顾日后公主会在陛下面前找他麻烦,哈哈一笑道:“怀瑜公主也在啊,在下找的却是顺平公主。既然顺平公主不在,在下别处寻找便了。”说着不待对方出言讽刺,下车策马一溜烟走了。车内阿史那瑕笑道:“以后婉儿就这身装束出去,任是谁也识不出你的真正身份了。还好我今日坚持让你如此穿着,不然只怕要惹那厮怀疑,那可糟糕了。”

    三人说话之间,马车已经到了建春门魏璇家中,门却是锁着,只道是他出去办事了,结果等了半天,也没见人回来。向路人询问,又都三缄其口,李岩更是疑惑,直接去坊内武侯铺询问。

    本来武侯见他衣着光鲜还挺客气,待问起魏璇行踪时,武侯眉毛都斜了起来,恨不得将他赶出去。还好临行前宇文涟漪怕有麻烦,给了她一面公主府的令牌,李岩出示了下,武侯看着四周没人,万般无奈之下才吞吞吐吐说了出来。说道前几天收到上面传下来的命令,说是夜间早点关闭坊门,听到什么动静也莫要多事。他本来觉着好奇,随口多问了几句,结果挨了好一顿训斥。当天晚上便听到魏璇家中有动静,第二日去看时,魏璇院门紧锁,他大着胆子翻墙进去,屋中又是血迹又是翻得一片狼藉,魏璇踪影全无。他当时害怕得厉害就赶紧走了。后来赌输了钱,手头有点紧,就想着去魏璇家里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翻墙进去却发现血迹没有了,翻成一片的屋子也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觉着事情不简单,什么东西也没敢拿就出来了。

    李岩听到此处皱了皱眉,问道:“会不会是魏璇去而复返,自己收拾好屋子离开的?”武侯摇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说道:“绝无可能,即便是魏璇回来,以他邋遢的性子也不可能收拾得那般整洁。”李岩想了想几次见魏璇时的情景,确实如此,谢过武侯去了。

    回到车内,他将此事说与二人听。阿史那瑕沉思一会,道:“走,咱们回去。”李岩虽想进去一探究竟,但也知道光天化日之下行动多有不便,只能回转。路上想起上次分别时魏璇说的话,只怕他已经猜到自己接下来的遭遇,提前做好了准备。一念至此,李岩归心似箭,恨不得插翅飞回去,找出魏璇给他的留书,看看上面到底交代了何事。阿史那瑕、杨岚见他心事重重,定有事情,且路上眼多耳杂,也只是岔开话题说了些别的。

    回到府中还没来得及收拾,有下人前来通禀说,晚会儿赵王和公主一同回来,邀怀瑜公主赴宴。李岩、阿史那瑕对视一眼,赵王有几日没来纠缠,今日怎么又来了。阿史那瑕沉思片刻,让李岩、杨岚作好出席的准备,今日照了面不被赵王怀疑,日后在天都行走,无过错的情况下便是京兆尹也管不了。

    别过二女,李岩回到房中,取出魏璇留书读了起来,越看越是心中郁积。书中写道:“如晤:君观此信时想必吾已遭不测。吾一生未曾行过善事,然能得见红颜,结识英雄,上天眷顾多矣。吾生平别无所长,唯奇技淫巧而已,如今却也因此罪人,恐将死无葬身之地。所虑者,一身所学所传非人,一身所学绝于吾后。刘方此子狼子野心,得我技艺十之七八,日后若为害天下,勿忘昔日之言。吾一身所学精要已录成册,藏于坊内西北井下十五块青砖内,君为我选良才传之,九泉之下无憾矣。德才之辩从古而今,吾已尝恶果,君务必慎重。”落款是“知名不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