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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忆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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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是来年二月初了,上京仍旧被飘不完的大雪覆盖着。宫墙外的娃娃们都穿着过年娘给做的新棉袄,团着手里的雪垒成一个人形;或是一脚高一脚低的在雪地里胡踩,扑扇着犹如翅膀的肉嘟嘟的手臂互相追嚷着丢雪球儿。

    宫墙却高得让人窒息。红砖黛瓦也不是红砖黛瓦,上面早已覆上了积久未消的白雪,四周的一切都只能被白色代替,被白色侵占,只能默默地,在年复一年的冬季里重复着忍冬的静默。虽然,这个冬季太久也没能过去。只在宫墙里头探出了一枝红得刺目的寒梅,似乎这枝寒梅,是皑皑大雪中唯一没有被掩住的风景。

    “绎心姑姑。”我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指,翘起脚跟掐下一朵开的极艳的梅花:“你说,太耀眼的花,是不是更容易被掐掉。”

    绎心姑姑是当年同我娘一起侍奉崔妃的贴身宫女,后来因为崔妃疑用巫蛊害死了明节皇后,崔妃成为庶人后,娘和姑姑就被贬入了宫奴院做最粗重的活,那时候她们才十五岁。

    后来娘在御花园给贵人们搬花盆的时候遇见了父皇,父皇给了她一个才人的名份,娘生下了我。之后我们母女二人大概也被父皇忘得一干二净。这些年,绎心姑姑一直像亲生女儿般待我。

    我抓起一把干净的雪,轻轻掩在胸口,渐渐浸湿破洞褴褛的单薄衣衫,深吸了一口凉气,却凉的呛鼻,引来咳嗽连连,竟逼得红了泪眼。一旁的绎心连忙替我拍背顺气说道:“帝姬,太凉了,别冻着了自己。”

    我垂下眼睫,落雪便很快将睫毛染成了白色。良久,我失了神般的低语呢喃道:“梁园的雪,现可曾化了?”

    ***

    我本该是大宋的公主。我虽为女儿身,母亲也既无背景,又无地位,但毕竟我身体里流淌着皇室的血液,仍可享一世衣食无忧,荣华太平。可在我三岁那年,自富金姐姐抱我去赏过那汴京城南的梁园霁雪,回宫之后,我们就很快都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故国的浮梦已经暗淡飘渺,我几乎已经快要想不起汴京城究竟是什么样子了。到今天,我在我还未满十二岁的生命里,却经历了太多太多让我难以启齿的事情,又让我不得不学会坚强。

    我叫赵金玲。靖康二年,我三周岁。

    那天,娘和绎心姑姑在院里替我庆祝生日,娘用非常好看的彩绳掺着金银的丝线替我编了一串系着金色铃铛的宫绦。我拎着宫绦将它举得高过头顶,太阳光线从铃铛的缝隙间泻过来,晃得我眼睛痒痒的,我不禁咯咯笑起来。金色的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娘温柔地对我讲:“金玲,娘为你编的这串金铃,你可要随身携带,这样一来,玲儿在娘附近,娘就能找得见你。”

    “金玲,金铃……”我仿佛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又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娘怜爱地替我紧了紧系在肩上的裘袄,却一面忧色地对绎心低语:“这世道,怕是要变了……玲儿是我全部的寄托,只盼她能嫁个好人家,莫要年轻时就如我这般受苦,我死也瞑目了。”

    “夫人这是什么话。”绎心为娘续添了茶水,边倒茶边说道:“纯福帝姬乃天家之女,将来必然是陛下为帝姬亲自择婿,想必那也定是个人中之龙。帝姬之福,不可估量,又岂会吃苦呢。”绎心姑姑替我把玩得散乱的头发重新梳整,宠溺地冲着我笑。

    “大胆贱婢,谁人允许尔等在此胡言乱语?”话音未落,只见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女,头戴金玉凤钗对,身着一袭翠色平罗裙,外穿宝蓝色对襟褙子,领口用上好的金蚕丝线绣了月季的花纹,通体上下华贵无比,就仅看这绣工手艺也可知这少女身份不凡。

    此女正是我父皇的第十七女赵金珠,病逝的明节皇后的幺女、我的姐姐——和福帝姬。此女由于是父皇最宠爱的安妃所出,安妃六年前病逝后,父皇追封安妃娘娘为明节皇后,而明节皇后的小女儿,父皇也是一昧地宠着她。平日里骄纵惯了,就连有一二品阶的宗妇都得让她几分。

    我不悦道:“你好生无礼!”说罢仰头怒目瞪她,指着她叫到:“谁又允你在此偷听我们三人讲话?”

    娘慌忙掩住我的嘴,一边带着我跪下赔礼道:“是妾身管教无方,纯福她年纪太小不懂事,冲撞了帝姬,帝姬若是气恼便罚妾身吧,是妾身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妾有罪。”

    我见娘这般低声下气央求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心里不知怎么的莫名地恼火,娘在宫里没有地位,平日里也没少受贵人们欺负,我想替娘出口气,上前质问她说:“帝姬姐姐,我是纯福帝姬,这是我娘。你是帝姬,我也是帝姬,那你适才说的贱婢,可也包含你自己?”我愤愤地看着她。

    我虽然年纪小,但我脾气可不小,娘虽温柔贤惠却因为顾及我而十分胆小懦弱,而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放肆!姐姐?你也配叫姐姐?”和福帝姬不屑一笑,我在她微微发红的眼眶里看到了一丝怒意。“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你娘曾经是伺候崔妃那个坏女人的丫头,那个崔氏曾是我母妃的丫头,可她害死了我母妃!你说,你一个奴婢的奴婢生出来的孩子,也配叫本帝姬姐姐?”和福帝姬赵金珠的玉指在我脑门上狠狠戳了一下,我没站稳吃痛地倒退了两步,娘却在一旁训斥我:“金玲!休得无礼!快向和福帝姬赔罪!”

    我此时却犟起来:“我偏不!她说娘是奴婢的奴婢,可她呢,她的娘也曾做过奴婢!她的阿公还是个酒保!”

    “金玲!不要说了!”娘只好把身子伏得更低,一面想极力阻止我说下去。从那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同样是帝姬,她能说的,我却不能。

    和福帝姬面露尴尬之色,气得双颊赤红,一把将我拽到她面前,惊得娘和绎心姑姑花容失色,连忙给和福帝姬赔过。“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本帝姬今日一定要要好好教训你!”

    我睁大了浑圆的眼珠毫无惧意地瞪着她说:“我只知、今日是本帝姬的生辰!生生让你给搅了!”

    “今天是我母妃的祭日!”和福帝姬几乎用喊的力气冲着我大叫一声,眼眶红得更厉害了。说罢,她将我拉到她侍婢面前,“妙仪,掌她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