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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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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皇子安平王司徒钧的母家是京兆韦氏,虽是诗礼之家,不过算不得甲族,而大皇子为先皇后荀氏所出,按理说占嫡又占长,毋需多么天资明睿,是个中人之材也足矣,可这大皇子也不知是不是在娘胎里受了惊吓,父母都是有智算的人物,他既不肖父也不似母,答一句话要想上半天,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若只是慢半拍还罢了,偏说出的话也是不着四六,就差没闹出祖上那位废太子“何不食肉糜”的笑话。但凡他有几分守成之才,天子也不至于迟迟不立储君了。

    社稷未定,待杨皇后诞下的三皇子豫章王司徒铮逐渐长大,显露出过人的聪慧时,人心便浮动起来,如今三皇子博识弘雅的令名传遍朝野,尚书左仆射萧简更是向天子进言,称大皇子“恐难瞭陛下家事”。

    姜老太太一个出身市井的老妇人本来也不懂这些庙堂之事,因女儿成了宫妃才关心起来,不过是偶尔逮着大儿子问上几句,与姜万儿无关的都当耳旁风过了。

    她思来想去,也只记得某次入宫时曾在园子里远远看见过二皇子一眼,似乎是个齐整的孩子,可她仍是不情愿自家孙女入宫,先帝太子薨了之后几个皇子争储位那几年的腥风血雨六九城里上了些年纪的百姓都还历历在目,何况她虽说不出“齐大非偶”几个字,却也知道什么壶合什么盖,天家这盖子实在大得没边了,一个婕妤女儿就够她提心吊胆的了,哪敢肖想那凤位啊。

    然而姜万儿一开口,老太太就知道自己是自作多情了。

    “眼下都盯着那两位,倒把正主给冷落了,”姜婕妤看了看用凤仙花汁子染成水红色的指甲,盘算道,“眼下这时机正好,我看韦贵人也有这个意思,趁早把这事定下来,一个侧妃之位是没跑的,也得亏韦贵人那儿香火不旺,若是像三皇子那样紧俏,指不定还轮不着咱们家呢。二皇子今年都十四了,”她说到此处顿了顿,对一脸困惑的老母耐心解释道,“皇子十五加了元服就要之国,想来这场热闹年底前也该有个分晓了。”

    “那不还是小妾!”姜老太太一听“侧妃”两字就明白了,皱着眉头拉长了脸,“要我说下面这些个丫头,还是找些知根知底的人家,门头用不着太高,最紧要是郎君本分,婆母厚道,我看着阿年倒是个好孩子,你马表兄和表嫂都是有经纬的,现如今家里牛羊成群,良田也有上百亩,大娘子是你那阿嫂自小养大的,将来亲上加亲再好不过,他们姊妹俩也不能差太远......”

    姜婕妤忍不住扑哧一笑,将姜老太太的话生生打断:“阿娘哎,都道抬头嫁女低头娶妇,你倒好,这头都低到泥里去了!莫说我们愿不愿嫁,他们敢与咱们攀亲家吗?表兄表嫂那百亩良田和牛羊哪儿来的?是他们地里刨出来的还是做人家做出来的?”

    老太太叫女儿笑得有些下不来台,差点忍不住要发作,好在还有几分清明,知道眼前的女儿今非昔比,已成了宫里的娘娘,不是她想教训就能教训的了,憋了又憋,努努嘴道:“都是亲戚还计较这些......你表兄家不比别个,原先咱家没发积,他们也没少帮衬过咱们......是,你如今是宫里的贵人娘娘,自然看不上你表兄家了,”老太太说着说着又作酸起来,“这女子嫁人是一辈子的事,阿娘吃的盐米到底比你多些,不会看错人,你那表侄子待人诚心又肯上进,大娘真能嫁过去还是福气呢,好万儿,听阿娘的话,咱们穷日子苦日子也不是过不来,莫要再拿女娃儿去填......”

    姜婕妤知道老母秉性固执,一向都是顺着她说话,今日也不知怎么了,突然一股委屈涌上来,双眉一蹙,腾地站起身道:“阿娘把我当什么人了,成天算计着卖你那两个宝贝孙女的是我么?先前想着给二娘说好人家的不是我这姑姑?二皇子天潢贵胄,人材又好,韦贵人不嫌弃咱们屠户出身,难不成你们还委屈上了?侧妃是小妾,我这婕妤岂不是连小妾都排不上号?合着大娘二娘是你心尖上的人,我这女儿横竖嫁出去就跟泼出去的水似的,合该自身自灭去!也对,五郎又不姓姜,你们如何会替个外人算打!”

    她越说越来气,一张粉面涨得通红,用手捂着小腹道:“你防贼似地防着亲闺女,防得住你那好媳妇儿吗?打量我不知道她的心思?阿娘,我把话跟你撂这儿,能给二皇子做小还算好的,落到三皇子手里可不是好耍的!”

    一旁的宫人听她说得豁了边,赶紧上前俯首劝道:“还请娘娘保重身子。”有些不满地看了姜老太太,终是不敢抱怨什么,只和颜悦色地规劝道,“老夫人莫要与咱们娘娘置气,她正怀着身子,您多耽待一些。”姜婕妤最是护短,他们母女之间岂有隔夜仇,这位老夫人她可得罪不起。

    姜婕妤也察觉了自己的失态,就坡下驴地重又坐下来,从宫人手中接过帕子掖了掖微湿的眼角,垮着双肩,眉眼低垂,叹了口气道:“阿娘,当年陛下遣人来接我进宫,我死活不肯,才进宫时日日哭个不住,陛下对我说了一番话,我如今也拿来劝你,牡丹就该开在御苑里,二娘长大了必是天姿国色,比我只会好不会差,如此样貌等闲人家容不下也护不住。”

    天子其实不止说了这些,那日他的耐心终于叫她耗尽,不愿再与她虚与委蛇,用力捏住她的下颌道:“你知道何谓祸水么?长成你这样,只能白白给别人家招祸,对了,锦绣楼那竖子已叫我的侍卫杀了,这洛京城里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锦绣楼了,你死了这条心罢。”

    姜万儿轻快地笑了笑,将那不堪的回忆像浮尘一般抖落,她从来不是多执着和念旧的人,记忆中锦绣楼的顾郎已经模糊了,从他那儿学得的好手艺如今用来邀宠倒是十分趁手,哪怕掖庭进了新的美人,陛下还愿意三不五时地来她这里坐一坐,那些花样百出的吃食也算功不可没。

    姜老太太的目光在女儿脸上打了会儿转,这是她的万儿无疑,可又有哪里不太像她珍藏在心里那个娇俏爱笑的小女郎,她揉了揉眼睛,沉默地举首望了望那雕镂莲荷的涂金斗八藻井,又望了望绘七彩云纹的墙壁上镶着的黄金釭,不知第几回在心里感叹,这皇宫可真大啊。

    而她姜曹氏的天地只有西市到通商里那么大,即便后来天意弄人,叫她跳出了老天爷一开始给她划定的框子,她还是固执地在将一切亲眼目睹和道听途说的人和事往里生搬硬套。

    可这皇宫太大了,将人的心也撑大了,再也塞不进她那井口那么大的天地里了,她不明白的东西越来越多,汇聚成一片混沌,黑暗而无边,亦步亦趋地吞噬着她所剩无几的日子,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老了,莫说提着几十斤的砍刀去追贼,一根骂过无数人和畜牲的舌头也僵在嘴里没力气动了。

    ***

    芳林园在宫城北面,因原野作苑,填流泉为沼。时近巳中,烈日当空,一丝风也无,碧海水平如镜波澜不兴,水面上暑气翻涌,远处的景致都在热气中扭曲了形状,矗立水中的灵芝钓台前的石刻玄龟似乎都要热化了。

    池畔施设了各色帐幔,帐中搁着的冰山不一时便化成了水,如同蒸笼一般热得待不住人。公卿和宗室家的夫人和小娘子大多在账外,三五成群地轻声交谈,一边摇着团扇或是拿帕子掖掖额头和鼻尖上冒出的细汗,时不时似有意若无意地往对岸衣冠楚楚的郎君们那里瞟一眼。尽管那些大家女子说起话来声音都不大,可人一多入耳便是一片嘈杂的嗡嗡声,与聒噪的蝉鸣声交相呼应,无端叫人心烦意乱。

    曾氏与姜家三姊妹跟随凝闲殿的宫人行至池边,姜大娘手搭凉棚往对面停着的五六艘飞凫张望。那些船只都涂以彩漆,船首船尾雕出龙形,船身则以金漆勾勒出龙鳞,在烈日下闪着耀目的金光,赛舟的船夫皆是从虎贲、羽林和北军五校中遴选的,身着朱红裤褶,头戴武冠,身形挺拔矫健,又与文士君子迥异其趣,便有不少小娘子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停驻。

    姜大娘看得津津有味,却不知远处有人亦在看她。

    碧海东岸羲和岭上望仙阁中,几个十多岁的少年郎正倚着朱栏眺望池畔的衣香鬓影。

    “那是谁家的小娘子,竟黑得像块碳,可真稀罕!”说话的少年郎大约十三四岁,生得朱唇皓齿,着一身丁香色的绢纱袍,头戴进贤冠,手执玉柄麈尾凌空点点远处。

    一旁稍长些的紫衣少年瞪着一双微突的圆眼循着他指点的方向张望了半晌,微张的嘴角渗出少许涎水来,一脸呆相地慢吞吞道:“真个挺黑,阿晏快来看!”说罢像是说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自己笑得打颤,鼻腔里发出哼哧哼哧的声响。

    卫十一郎装作没听见,专心致志地往酪浆里加玫瑰蜜,他入宫伴大皇子读书已经有些时日,起初也是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念头,既然推脱不开,便将这差事当好,也算给家里添一分助力。

    然而不过一旬他就认清了现实,这位大皇子的心窍靠人力是凿不开的了,倒不是他不肯下功夫,实在是天资差三皇子太多,宵衣旰食也望尘莫及。

    大皇子性子敦厚仁和,实在是个很不错的人,也是个值得相交的朋友,可实在不是个合格的储君,他阿翁和阿耶站在大皇子身后自然有其考量,他这做小辈的不该置喙,可卫十一郎一想到将来社稷江山要交到这样的君主手上,心头仍是五味杂陈。

    “阿晏!阿晏!”大皇子天生不会看人眼色,贵为皇子固然是一重原因,更多的却是因了驽钝。

    卫十一暗暗叹了口气,无奈地放下盛酪的小银盏走上前去,居高临下地窥伺人家小娘子算怎么回事呢,他碍于皇子的面子只得敷衍一二,心里默念着非礼勿视,往大皇子手指的方向虚虚望了一眼,算是交差。

    左手边的红衣少年方才一直懒懒靠着栏杆默不作声,此时微眯着眼睛瞟了眼卫琇的侧脸,露出个嘲讽的微笑,整了整头顶上的远游冠,对方才发现那黑肤小娘子的少年道:“二兄的口味还真是与众不同,要我说黑炭身边那个还有点意思。”说着懒洋洋地拿折扇指了指。

    大皇子好不容易止住傻笑,又叫他勾得花枝乱颤,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三......三弟说话真逗,又......又不是吃食......”

    大皇子对这个三弟当然谈不上亲近,可平日一直是礼让的,故而兄弟两人并不如外间揣测的那样剑拔弩张,反是朝堂中对立的两党争得不可开交,大有不共戴天之势。

    卫琇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他与三皇子司徒铮接触不多,偶尔有交集,司徒铮对他也是礼遇有加,然而他总是觉得这少年皇子身上有种让他不舒服的东西,司徒铮说话时,他感到后脖颈微凉,仿佛有蛇爬过。

    他不自觉地朝三皇子指点的地方看去,冷不防见着个熟悉的身影,一瞬间将司徒铮忘在了脑后,心里哭笑不得,怎么哪儿都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