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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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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这庭院一角用篱笆围了起来,养了两只下蛋的母鸡,其中一只身为鸡却居然有一副看家犬的习性,发现竟然有不速之客踏足自己的地盘怒而暴起,扇着翅膀就勇猛地飞过篱笆朝他们扑来。

    钟荟走在最前头,是首当其冲的目标。阿枣已经懵了,蒲桃与钟荟隔着三四步,急得脸都脱了色,却是有心无力。

    钟荟都没看清来者是何方神圣,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只见一对尖利的禽爪朝她脸上抓来,赶紧抬起胳膊抵挡,就在这当口,只听过厅外传来一声怒喝:

    “死畜生!看今儿个不把你炖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块土坷垃挟着劲风呼啸而来,巧妙地避过芦花鸡,重重砸在了钟荟的脑门上,立时把她砸得眼前金星直冒,仰面向后栽去。

    早春衣裳厚实,原本钟荟抬手格挡一下,便是被那只悍勇的鸡挠一爪啄两下,多半也什么事没有,孰料遭此飞来横祸。

    好的不灵坏的灵,没想到纪嬷嬷生了一张铁口直断的乌鸦嘴,那一刹那钟荟感觉自己的小命怕要交代在这里。

    还好身后的阿枣总算机灵了一回,一个箭步扑上前来,堪堪在钟荟落地前垫在她身下。

    院里劳作的仆妇们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大呼小叫地围上来,七手八脚地将二娘子主仆二人从地上拉起来。

    钟荟从未如此狼狈过,鬓发散乱,额前顶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肿块,眼角噙着生生砸出来的泪,脑袋上还沾了片枯叶。

    马失前蹄的姜老太太脸上讪讪的,捱过来偷偷看了一眼孙女,见并未被自己砸死,一颗心便落回肚里,口里念念有词地叫骂着,举着拐杖颤巍巍地满院追打那只肇事的芦花肥母鸡。

    “还愣着干嘛?赶紧扶小娘子进屋里榻上躺着。”一个身着老绿素缎衣裳的老妇人吩咐道,她长着张面团般的脸,皮光肉滑的,眼睛周围却密布着笑纹,眼下的几道阴骘文很显眼。白发用一根素银簪子挽了个纂儿,看起来一团和气。虽作仆妇打扮,举止神情却更像是家中长辈。

    姜老太太贫苦了半辈子,不习惯呼奴使婢,总觉得让鲜花似的姑娘伺候她一个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老婆子太造业,刚好有位寡居的远房表嫂,女儿远嫁后孑然一身,便进府与姜老太太作了个伴儿,不但有个照应,也能陪她话话当年。

    钟荟估摸着就是她了,笑盈盈地叫了声“三老太太”,便要行晚辈礼。

    刘氏哪敢真让她行礼,她虽然顶着亲戚的名头,却是吃着姜家的盐米,拿着姜家的月例,小辈们碍着姜老太太的面子称她一声“老太太”,心里却不会把她当正经长辈,像这样恭恭敬敬郑重其事地行晚辈礼更是破天荒的第一遭。

    她不由拿眼仔细瞧了瞧姜二娘,只觉两三个月不见这女娃娃眉间的卑怯局促又傲慢的神色不知为何不见了,整个人看起来明朗又舒展,令人打心眼里喜欢,那亲昵中就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钟荟却是无心栽柳地结了个善缘,在她看来两个老太太的身份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贵重多少,更谈不上亲疏远近,见这老人家慈眉善目的,便也报以笑容。

    在榻上躺了一会儿,刘氏着人煮了个鸡子,剥开与她在额头上轻轻滚着消肿。姜老太太在院子里与芦花鸡大战了三百回合,也不知是否分出胜负,提着拐杖气咻咻地回屋了,钟荟这才第一次得以好好端详原身的老祖母。

    姜老太太精瘦而矍铄,长着张下巴宽阔的长脸,咧开嘴露出一口龅牙——钟荟推测姜婕妤长得完全不像她阿娘。

    虽说底子不咋的,老太太却很爱俏,脸色上浮着白花花一层厚厚的胡粉,行动间扑簌簌往下掉,两腮上还搽了两朵胭脂,脖颈却没周全一二,露出黑里透黄的底色。花白的头发里也不知垫了多少东西,梳成个高耸险峻的发髻,上面横七竖八地插了十来支嵌宝金钗和步摇,脖颈上压着个沉甸甸的金项圈,两只手腕上各套了几只玉镯和金跳脱,一身朱红小龙凤纹织锦衣裳宫里娘娘穿着恐怕都稍嫌隆重。

    难得这一身珠光宝气竟然压不住粗而短的浓眉下鹰隼般的眼睛,觑人时冒着点点精光。

    钟荟上辈子认识的老妇人都是世家老太太,性情或许千差万别,但是作派都是如出一辙的娴雅端庄,还真没见过这样动如脱兔的老人家。

    屋里的摆设与姜老太太的行头一脉相承,配色大开大合,能用金子的绝不将就银子,身处其中仿若置身豪强的藏宝库,难为她一个老人家住在里面不嫌晃眼,钟荟算是明白姜婕妤的喜好是打哪儿来的了。

    “这呆子,怎么也不晓得躲,直挺挺地擎等着挨砸,你是不是傻?”姜老太太方才不小心砸伤了孙女,也不是不心疼不愧疚,只是因为抹不开面,只好把一张老脸板得越发僵硬。

    钟荟心说你那下子又狠又准,叫我如何躲得过。

    “你使那么大力,叫她一个小孩子怎么躲得及?”刘氏白了老太太一眼,手里的鸡子滚凉了,又着人取了一个热的来,“看把这嫩生生的娃娃砸得哟!”

    “嘿!这叫什么大力!”姜老太太完全搞错了重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龅牙,“想我年轻十岁,扛着半扇猪能走二里地!”

    又展开双臂比划:“这么长的大砍刀,我一只手就能举起来!”

    钟荟不由庆幸自己没早十年碰上这怪力乱神的老太太,否则脑门上非被砸出个窟窿不可。

    姜老太太从案上拿起滚凉的鸡子,在衣襟上擦了两下,混不在意地啃起来,直看得钟荟目瞪口呆。

    许是看到了钟荟的神情,姜老太太皱起眉头,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嘴巴张了张,目光落在她额头的肿包上,到底把硬话就着鸡子一起吞了下去。

    钟荟在榻上躺了会儿,感觉头不晕眼不花了,不敢拿乔,起身规规矩矩地在席子上跽坐着,与老太太叙起温凉来。

    姜明月落水时,老太太巴巴地赶去送人参,随后她院里的下人连吃几回闭门羹,要说心里没有疙瘩是不可能,不过此刻看到孙女脑袋上的疙瘩,便什么气都消了。

    想表现一下为人祖母的慈爱,无奈她打鸡骂狗杀猪样样精通,惟独不知道怎么慈祥,生疏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个不尴不尬能止小儿夜啼的笑容,挑挑拣拣地撸下对最厚最重的金镯子往钟荟手腕上一套,*道:“身上也没个黄物,怪道三灾八难的,缺什么去与你后娘要,别跟个锯嘴葫芦似的,她敢不给我收拾她。”

    这三灾八难里还有您老人家的一份功劳呢,钟荟哭笑不得:“孙女屋里金玉首饰是尽有的,只没有老太太赏的这个……”她顿了顿,委实夸不出好看别致,只好实诚地道,“重。”

    姜老太太得意地嘬了嘬牙花道:“这算什么,下回与你打整一套来。”

    刘氏张罗着捧来的蜜枣汤,钟荟接过来捧在手中暖着,她的肩背正直,身姿却是舒展的,微微垂着头,后颈便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肌肤,无端显出少女般的纤细修长来。

    虽换了个壳子,那一举手一投足的世家风度却仿佛刻进了神魂里,不经意便带了出来,很是能够唬人,外人看了绝想象不出她独处时伸足箕倨没个正形的模样。

    姜老太太活了大半辈子,眼光是毒辣的,但毕竟不曾见过真正的世家作派,只道几个月不见小娃娃长开了点,样貌又生得好,就那么跪坐着呷汤也比旁人好看。

    又见她双颊丰润,唇红齿白,说起话来也比以前中听了,自觉她那支百年老山参居功至伟,说不得这些天材地宝是有些门道的,非但能吊命医病,莫不是还能叫人开窍?

    单手能提大砍刀的姜老太太第一次对天地造化充满敬畏之情,不过没能维持多久,嘴便瘪了下来,因为有下人来报:夫人来请安了。

    “让我老婆子瞅瞅是谁来了?”姜老太太坐在榻上,一腿向前伸着,一腿曲起,伸着脖子眯缝着眼睛瞅了好半晌,一拍大腿作恍然大悟状,“哟!稀客!”

    曾氏暗暗咬着后槽牙,面上却挂着得体的笑,施了一礼道:“阿家又说笑话了。”

    曾氏初嫁入姜家时已赋过摽梅,不是天真懵懂不谙世事的小娘子,脸上那块胎记也令她早早就饱尝世情冷暖和风刀霜剑,她自问比一般女子沉得住气,耐得住磋磨,然而每回一见姜老太太,她都发现自己还欠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