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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奴才、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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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黛玉掀开帘子,眸子凝望着江水,绿萼梅交领上的脖颈,如清水出芙蓉一般的清雅雪白。白底中衣袖子里的两只素手,一只拿着帕子,手指不断活动,浅紫的背影靠在窗下椅子上,头上是一个倭堕髻,下面百褶裙覆盖了鞋子。另一只手支撑着尖尖的下巴,黛眉颦起,活脱脱就像庄子说的“西施病心而颦其里”。

    昨晚那甲板上的一幕已经不在了,黛玉原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也不会无端过问闲话。只是,一个奴才,和一个奶奶如此说话行事,对她这种闺阁女子还是颇有冲击力的,是以黛玉觉得匪夷所思:那奶奶也太没有气性儿,那奴才也忒胆大了些。

    如此一想,她又想到自家身世上来,黛玉自忖:“昨儿个琏二哥找药,原是老太太叫人配给我的,论理,我不该说是他忘了,故意冷落于我。然而我却是个多心的人,他未尝不是把我当做累赘。老太太、宝玉、凤姐姐自不必说,但外祖母家下其他人,难免抱怨,终究没有意趣。”

    “旧年我与先生北上京城,母亲仙逝,如今三年有余,再度回归,谁想家父染病。留在贾府,终究是寄人篱下,看人眼色,徒留我做司马牛之叹。”林黛玉柔肠百结,不觉就低下泪来,哽咽难言。

    司马牛之叹:《论语,学而》司马牛说,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因此,司马牛之叹一般代指没有兄弟姐妹、孤苦伶仃。

    黛玉孑然一身进入贾府,看到那些筵席欢笑,姐妹成团,便更伤感了。

    众所周知,林黛玉孤傲清高,爱使小性子,周瑞家的送宫花,她就说是剩下的才给她,当场就丢回去。周瑞家的那可是王夫人的陪房啊,长此以往,下人当然要议论她了。

    还有一幕,黛玉只想着说话,无意中又把彩云偷王夫人玫瑰露的事情说出来了,不给彩云面子。无论黛玉有意还是无意,这种爱得罪人的脾气,自然是不讨喜的。说实话,林黛玉的处世方法,在现实中也是不可取的,除非你不想好好过了。

    这些得罪人的事情一旦积累得多了,有朝一日,会墙倒众人推的。

    俞平伯先生说得好:黛玉直而宝钗弯,黛玉刚而宝钗柔,黛玉天真而宝钗世故,黛玉尖锐而宝钗浑圆。

    但是,林黛玉不讨喜不假,但她饱受歧视也是真的。

    宝玉过生日的时候,探春说宝钗和贾母是娘儿俩,二月没人过生日。袭人说,二月十二是林姑娘的,只是不是咱们家的人。

    黛玉是贾母的外孙女,有血缘关系,宝钗只是贾府亲戚,却说宝钗和贾母是娘儿俩,袭人更是直言不讳,林姑娘不是我们家的人。

    “精明”如探春,“贤惠”如袭人,对黛玉也有歧视,当然这种歧视只会放在心里,很少表现出来。

    然而黛玉是心较比干多一窍,自然会察觉出来,可想而知黛玉内心的苦闷。

    她虽然脾气有点大,但很少会说假话,这就是黛玉的天真。

    林黛玉进贾府的时候,不敢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唯恐别人耻笑了她去。她内心里的自尊,是非常强烈的。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愁之一字,何解?古人云,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林黛玉拿起了一本《王摩诘诗集》,又放下,擦干泪水,自忖时间尚早,她走路又是不带声音的,紫鹃、雪雁、王嬷嬷必是没有被惊动,因看那江水渺渺无际,正如自己的愁绪一般,便走出舱来,来到船尾的过道。

    展不开的眉头,捱不完的更漏,恰便似这遮不住的青山隐隐,绿水悠悠。黛玉多愁善感,且生性聪敏,幼时父亲林如海请了贾雨村做西席,但是她又多病,故而贾雨村教她,十分省力,她也不是要考状元的。

    所以,若论博学程度,红楼无人能及薛宝钗,林黛玉也自愧弗如,因为宝钗幼时是为了选秀而下了苦功夫的。

    岸上人家的烟,竟然是碧青色的,好一副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作为一名当之无愧的女诗人,黛玉深感客居他乡、漂泊羁旅,自有一番情思涌现出来。不过江边颇冷,病如西子胜三分的她,受不住那寒,刚要进去,却看到一旁有一个小厮拿着炭笔在书纸上写画。

    “下贱鄙薄的奴才,也学读书认字,岂不是东施效颦,贻笑大方哉?”林黛玉如此自忖,请不要认为林黛玉的心地会有多么善良,她对有身份地位的奴才尚且那样,更何况一个小厮哉!

    然而再看此人,林黛玉便暗暗纳罕,此人正是周兴儿。初时是听下人们乱嚼舌根,说兴儿发疯大闹凤姐院,林黛玉自然不会在意。接着便是他送给宝玉的三首诗,那时黛玉便感觉奇异了。

    犹然还记得,兴儿写的有“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宝姐姐还说“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时”,这两句好。宝哥哥说“混沌一时七窍凿,争教天不赋穷愁”是骂他的。

    黛玉能过目成诵,委实令她惊奇的是,因为这是一个奴才啊!不拿别人比,单是贵族公子的薛蟠,就比不上他!

    后来兴儿做了买办,名义在东府,然而贾珍是族长,自然要照顾到西府,黛玉也远远见过的,因而兴儿就像附骨之蛆一样,给她们留下了一点印象。

    昨天那一幕黛玉作为主子阶层,也是不赞成、不敢逾越的,但现在偶然见到那奇怪的笔勾勒出来的奇怪的线条,愈发奇异,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兴儿画的是舟行碧波图,更让黛玉惊奇的是上面醒目的几个大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谁知兴儿闻到一股幽香,也回过神来,见是林姑娘,急忙丢下纸笔,远远退避,招呼也不敢上来打。

    “咳咳!”黛玉手拿帕子捂嘴咳嗽,自己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一步一个脚印地进去了。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但黛玉却细细咀嚼着,她哪里接触过这种话:“话虽浅显,理却不俗。”

    在红楼里,林黛玉听到梨香院戏子演唱《牡丹亭》,当场便绝倒在山石上。这其中有她的多愁善感,但最重要的是,她们闺阁女子备受各种规矩的束缚,而《牡丹亭》、《西厢记》这种对自由、理想的向往和追求,甚至不惜性命,对闺阁女子的震撼是非常大的。

    崔莺莺还能和张生私会,杜丽娘也能够起死回生,所以黛玉曾经感叹,双文、双文,你尚且有什么什么……奈我命薄何!

    双文:指崔莺莺。

    话说回来,林黛玉看到兴儿所写,自然也是有一番感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