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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山水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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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水尽。

    候鬏推开了夕轩的门。

    夕轩的门是上好的红木,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圆润,虽然沉淀出了斑驳的色泽,但是却温良如初。候鬏的指尖在夕轩的门上摩挲了一下,那一丝丝的凉意就蔓延上来,驱散了一天苦寻而不得的燥热。

    推开了门,是极为广阔的前堂。堂前摆着一张八仙桌,旁边摆着两张圈椅。都是很沉闷严肃的颜色,然而上面摆着的两个天青色的锦缎靠枕,却一下提亮了堂内的色调,使整个前堂显得宽敞又大气斐然。

    完全不像是一间商铺的繁华,堂中异常宁静。有一个人影背对着他站着,候鬏看不清他的动作,但是从肩胛的起伏就仿佛能够揣测,他正在闲闲的拨弄着手上的算盘。

    光阴仿佛静止在这座缅甸的小城,只余下空气中飞旋的微尘细末。

    室内的温度比室外地上些许,除却初时的熏香气味之外,候鬏还能嗅到一丝浅淡的茶香。目之所及,果然在桌上看见一盏白瓷杯。杯口没有热气溢出,显然,这杯茶已经凉了。

    候鬏的脚步清浅,但是背对着他算账的那人却已经察觉。他自然是此间的主人,只不过不常在此处。这一次仅仅是偶然回来查账罢了。

    那人缓缓的转过身。

    逆着光线,候鬏却依然看清了那人的眉眼。沈毅。竟然是他。

    今天的沈毅和候鬏前生遇见的那个很不同,和他在飞机上遇见的那个也并不相似。前生的时候,沈毅应当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商人,唯一让候鬏觉得他做的不地道的事,大概就是灌自己酒了。可是偏偏,他的灌酒行为导致了自己的身死,所以,这种不地道就被无限的放大了。

    飞机上,候鬏遇见的沈毅,眉目中有些怅然。可生死走过一轮,候鬏只觉得这个人无关紧要,也不值得挂心。候鬏并不是抓住过去不放的人,他觉得,既然沈毅当时是无心之失,那么他自己也不必多加计较。

    那是候鬏的师傅从小教导他的旷达,以及经年累月已经渗入候鬏骨髓中的对人情的疏狂。以上,是文艺的说法。毫不客气的说,候鬏就是懒惰而已,懒惰到即使被伤害,却也懒得计较的地步。

    所以,他曾经怨过沈毅。因为沈毅的几杯酒和见不得人的小心思,便让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是,这些微的怨,很容易随着时间消磨,到了如今,沈毅之于候鬏,也不过就是路人甲乙罢了。

    而如今,在异国他乡蓦然重逢,候鬏再看沈毅,总觉得他如今和往日更不相同。不知原因的,沈毅比前些日子瘦了许多,穿着上也更为净素。不再是往日的西装革履,而是穿上了宽松的白衬衫,将下摆收束进亚麻色的长裤里。

    候鬏注意到,他卷起的袖口,缠上了长长的一串佛珠。三百一十六粒,在沈毅的手腕上缠了五圈还有剩余。佛珠是沈毅新戴上的,却仿佛被养的极好,泛着油脂一样的光泽,又能看清上面清晰的树木纹理。

    “小侯……”沈毅眯了眯眼睛,随后用力的晃了晃头。他深吸了两口气,才对候鬏笑道“原来是候少。有什么需要的么?”

    明知道沈毅即将脱口而出,却被生生咽下的称呼是“小侯师傅”,候鬏却依旧神色如常的走到了沈毅旁边,对他点了点头。

    “我手上有几件翡翠毛货,请问这里能够抛光和镶嵌么?”说话间,候启将衣兜里的盒子拿了出来,递给了沈毅。

    沈毅将候鬏手中的盒子接了过来。他带着佛珠的手和候鬏的手相接,长长的佛珠扫过候鬏的指尖。候鬏毫无感觉的收回手,

    打开盒子,沈毅最先看见的是那一粒蓝水戒面。这颗戒面磨得极好,水头和光泽都达到了最大限度。沈毅将它拿起来放在中指上,蓝盈盈的光泽衬得皮肤更为白皙。对于一个玉雕师傅来说,这样的一枚戒面,从原料的选择和琢磨方面,都处理得无可挑剔。即使达不到大师的境界,但是作为一个玉雕师的出师作品还是绰绰有余的。

    “候少要镶一个什么样式的?”沈毅冲着候鬏温和的笑了笑,全然是商业化的口吻,却仿佛透过眼前的这个少年,在看昨日的光影。只是那怀念的眼神太过飘渺,掩藏在商人眼底的层层精光之下,行踪无觅。

    候鬏盯着放在沈毅手上的戒面沉思半响。他做的这枚戒指,是要送给哥哥的。候鬏曾经多次设想过,什么样的款式更适合候启,也曾经在自己手上比划过许久。但是少年的手指太过纤细,和候启的不甚相同,所以总是没有结果。

    此刻,这枚戒面放在沈毅的手上,倒是给了候鬏启发。

    “回纹戒指,十四号圈口。”候启不戴戒指,但是候鬏常年浸淫玉雕行业,指环也做了不少了,自然一打眼,就能看出候启手指的尺寸。

    沈毅又盯着戒面看了片刻。点了点头“很合适的搭配。要什么材质的?白金?”

    “老银。”候鬏也不确定,这家店铺里所谓的老银,和他想要的老银是不是一样的。候鬏说的老银,不是指将一块年代久远的银子重新锻造成型,而是指将一枚旧的银戒指拆开,把他的蓝水戒面镶嵌其上。

    这样做出来的戒指,银子的纹理中沉淀了岁月,泛起深深的色泽,内行谓之“包浆”。而用老银镶戒指,这样的做法很容易破坏戒指原来的价值,毕竟,如果镶嵌的宝石很廉价,那么戒指的指环也大多是上不得台面的,拆开了之后,未必有原来的那份沉重的历史感觉,反而容易显得轻薄。所以□□行已经少有老银嵌了。

    沈毅听到“老银”的时候就挑了挑眉。他家的店铺在路尾,若非老顾客,能够找到这里的,就大概都是寻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想碰运气的了。

    候鬏显然不是老顾客,所以他为何会走到这里来,沈毅便知道原因是后者。

    所以,他也知道,这个少年说的老银,必定不是寻常的老银。这单生意他本来不想接。可是手上的这颗蓝水戒面实在是完美,细思片刻,沈毅从柜子深处的盒子里拿出一枚玛瑙的回纹戒指。

    “这款式可入得了候少的眼?”银子容易氧化,经年累月的沉积,此刻沈毅手中的戒指已经不服明亮,却因为长久的佩戴,而焕发出一种更油润的色泽。候鬏想要的回纹,恰好的十四号。

    “就它吧。多久能取?”候鬏没有询价,因为他知道自己出得起。当金钱积累到一定数字,世界就自然而然的划分成买得起的和买不起的。这样的划分非关功利,只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

    侯家不说富可敌国,这种程度的挥霍却还是承受的起的。虽然,用侯启的钱送侯启礼物的这件事,说起来还很让侯鬏羞涩。但是到底是自己的手艺,侯鬏还是决定镶嵌好送给哥哥。

    沈毅将那一枚蓝水戒面和这枚玛瑙戒指放在了同一个盒子里,又放在了一旁。“先不急,看看候少的另一件东西。”

    说罢,他便打开又打开了候鬏带来的那个盒子。

    盒子里,一个细长的烟嘴静静的躺在盒子里。因为没有抛光,所以整个烟嘴还仿佛是隔着一层雾一样的美人。虽然看不真切,却让人丝毫不能怀疑他的美貌。

    沈毅想了想,从柜台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副白手套。他三指收拢,小心的从盒子中拿出了那根烟嘴。是真的很轻,长长的一条放在手心里,仿佛没有丝毫重量。

    “它要抛光么?”沈毅冲着阳光仔细的看着,一点点的揣度眼嘴上刻着的字的意思。这两个字,不是既定的祝福,也不是常用的祥瑞。可这样不伦不类的两个字,居然被小心翼翼的刻在一支烟嘴上,应当是别有深意吧?

    候鬏笑眯眯的点了点头。

    他的脸上满是期冀的颜色,沈毅却只能够遗憾的告诉“对不起,我们店里没有人能够抛光这个。” 太薄了,翡翠经过阴刻和阳刻之后,最薄的地方就仿佛是鸡蛋壳那么薄,何况雕的又是烟嘴,一步行错,很可能整件烟嘴都废了。

    候鬏想了想,收敛了脸上的失望的神色。正准备揣着烟嘴离开,候鬏却忽然被沈毅拉住“我们这里有抛光机,如果你实在着急,可以自己上手抛光。”

    候鬏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

    快步随着沈毅走进了后堂的玉石作坊,候鬏坐在一台抛光机前,没有多话,便开始了抛光。他的手很稳,眼神不错开一丝一毫。整个后院本来就没有人,此刻,更是只剩下了候鬏的抛光机转动的声响。

    少年的姿态非常娴熟,手指的转动间,就落下了细碎的粉末,这些粉末来不及逸散到天空中,转眼,被从旁流下的水沾湿。

    这个时候,沈毅还并不知道,对于他来说,那一年的傍晚时分,他遇见的那个少年,对于他的余生来说,也只是风月,动人而已。

    少年低垂着眉眼,露出一小段纤细的脖颈。一时间,姿态竟横跨生死,与前生重合。沈毅恍惚的看着眼前的这人,手指下意识的捻动起手腕上的佛珠。

    侯鬏。他将少年的名字在唇齿之间碾过一遍,最终亘于舌喉。沈毅觉得,自己差不多要疯了,看每个人都像在看他,即使明知。他已经不会回来了。

    那是一种愧怍,将初生的欢喜,迅疾的催化成一生难平的心事与……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