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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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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了院里,一路过了穿堂,又转过弯曲的抄手游廊,沿途廊上挂了一路的画眉和鹦鹉,书湘不免驻足逗弄了一会儿,直到身后响起一阵衣袂摩擦声和细微的脚步声。

    她们迎面是个大花厅,花厅后是正房,书湘闻到一阵熟悉的脂粉幽香从后头传过来,便快几步走到花厅前的小庭院里。她回头看过去,果不其然,那袅袅娜娜拖着步子过来的人可不正是她们大房的大姑娘,她庶出的姐姐。

    大太太平素处理家事就是在花厅里,此时庭院里零星只剩下几个管事还侯在外头,直等到花厅里汇报完的管事出来了,等候在外的婆子媳妇才好进去一个。

    横竖大太太还在处理家务,书湘也就不急着进去,她闲闲站在紫藤花架下,须臾之间,小小的淡紫色花瓣就落了满肩。

    太阳爬高一点儿,清晨明净的阳光透过花枝映照在书湘身上,斑斑驳驳,她脚步移了移,踩着一块斑驳碎影,撩着眼皮朝悠悠走出长廊的大姑娘宁馥烟望过去。

    宁馥烟瞧见紫藤花架下面向自己那张柔美丽烈的脸庞,一个错眼间几乎把二弟看作是个女子,她瞪了眼立在书湘不远处的宁馥瑄一眼,转而却笑容和熙,亲热的向着书湘走过去。

    宁馥烟心里一直以来便有些犯嘀咕,大太太生下的比自己略小个把月的二爷湘哥儿,他这雪肤花貌的竟不知是像谁,哪个男子有如此姿容的,岂不如同《世说新语》中的潘安?这般儿美姿仪,不知道的错把他当成个女子也是有的。

    “二爷果真生的好颜色,便是我这做姐姐的,日日可见着二爷都还觉眼前一亮呢。”宁馥烟笑着上前做了一礼,说出口的话蜜里调了油似的甜。

    璟国公府二爷的出众相貌是满京里达官贵人家皆知的,宫里头的薛贵妃娘娘最是欢喜她这位姨外甥,有一回书湘随着大太太进宫拜见薛贵妃,可巧皇上就来了。

    本朝皇上政绩平平,却后宫佳丽三千,最是爱美人。皇上甫一瞧见书湘也把她认作是女孩儿,幸而当时书湘年纪尚小,正是雌雄莫辨的时候,皇上在薛贵妃解释后抚掌付之一笑,笑罢竟不吝言辞大力将书湘夸赞了一番,兴致上来了还问了些学业上的情况。

    书湘年幼娇憨,透着股子灵气,皇上一时兴起,想起大皇子正缺个伴读,便决定留下小书湘在宫里做太子伴读。天子一言九鼎,大太太心惊肉跳却也无话可说。

    这是五六年前的事儿了,听了宁馥烟这话,倒叫书湘想起旧年在宫中伴读的光景来,那算不得什么美好的回忆。书湘那会子才七岁,晓得什么事儿,镇日只知道屁颠颠跟在太子殿下后头。

    太子也正是顽皮时候,偏爱捉弄人,大冬日里落雪的天气,把个书湘骗得落进了砸出个大窟窿的池塘里。

    也亏得她命大才活下来,这事儿当时闹得不小,连太后娘娘都惊动了,小孩儿魂魄还不齐全,太后生怕书湘再有个什么好歹一命呜呼了,到时不好向璟国公府上交待,便做主将书湘放了家去,谁也不好多说什么。

    大太太一颗心才放进肚子里,自此时不时的仍会带书湘进宫看望姐姐薛贵妃,这几年书湘五官逐渐长开来,穿着男子的清雅服饰,益发显得五官阴柔,幼时眉宇间那一点儿英气早飞去了爪哇国。

    皇后因昔日太子犯下的过错差点儿害死璟国公家的长房嫡子,便也时常召见书湘进宫里去,偶或陪同太子念书写字,做些时文,宫中诸人见了璟国公家的嫡长子无不心下微诧的,真真儿好一个风流人物。

    宁馥烟自以为自己会说话,讨了弟弟的喜欢,却没注意到书湘别开眼时脸上一闪而逝的尴尬。她本就是个姑娘家,身份的秘密好比绷紧着压在弓弦上的箭羽,仿佛随时都要被人发现的,被人夸赞生得好委实令她不安。

    “姐姐这话差了,我是个男人,便是生得还算体面也不值当姐姐如此夸赞。”书湘不欲同宁馥烟再说下去,她朝几步开外的二姑娘看了眼,笑着道:“适才却有件事儿,我打花园子里过时却撞见你屋里那菊容… …说是姐姐要吃的枣泥糕叫二妹妹身边的小兰撞翻了。她嚷嚷的不成个体统,我瞧着不像便说了她几句,姐姐回头听见了可不要恼我。”

    “哪里会… …”宁馥烟的表情变得不自然,今晨的事儿她在半道上已是听菊容说过了,这会儿听书湘提起就在心里厌起菊容的处事不当来,她就怕书湘一会儿把这事说给大太太听了,没的对她这姨娘生的愈加不待见。她将来的婚事可全捏在大太太手里呢。

    “我也不过这么一说,想来定是那菊容擅作主张不把二妹妹放在眼里。”书湘一面带头往花厅走去,一面对身畔宁馥烟道:“我知大姐姐最是个和善人,断不会放任下面丫头轻狂得不把主子放在眼里。”

    走在她们身后宁馥瑄心中一动,知道这是二哥哥为自己出头,不由眼眶微湿。

    想郑姨娘懦弱无争,自小她便饱尝府中那起子势力小人冷眼,而今大了,日子益发难过起来,来往接物有时连赏钱也给不出,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白白被人笑话。

    一时几人穿过花厅进入正房大院,明间外立着几个穿着体面的小丫头,大太太屋里的丫头不似书湘院里的,见了书湘等人来了也不过朝里头禀报一声,由始至终一点儿旁的眼神也没有。

    大太太今日提早处理完家事,心里想着带书湘回娘家薛府走一趟,一来近来她听闻母亲薛老太太身子骨抱恙,她好预备些上好的补药回去看望,二来么,有些事儿她想听听母亲的意见,方可作出决定。

    书湘几个进门后挨个儿给坐在紫檀有束腰卷足扶手椅上的大太太行了礼,大太太过问了大姑娘二姑娘在针线上学得如何,大姑娘就笑盈盈地从跟着的丫头春貌手里拿了一早备好的鞋面递给立在大太太身边的郑妈妈,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讨好逢迎,“这是我给太太新绣的鞋面,只是绣得不好,您可别嫌弃。”

    大太太接过这鞋面在手上底细瞧了一回,府中姑娘俱是从师重金打苏州请来的简师傅,而大姑娘在针线上素来是拔尖儿的,连大太太也不免夸赞她心灵手巧,只见鞋面上一花一叶一丝不苟,针脚细密,蔷薇花鲜明逼真得仿佛有花香飘出,大姑娘这样儿的年纪能有这样的手艺实在是本事。

    大太太瞧着大姑娘妆容得当鲜花儿似的脸庞,目光不免浮游至书湘脸上,却见她正一本正经,细着声音也不知在同二姑娘说什么,观其神态,大太太猜度着多半是安慰的言语。

    她好好的女儿竟被自己害成这般,成日家往学里去,没一点儿姑娘家的样子,针线方面更是一窍不通,行事作风也受他父亲影响… …大太太有些头痛,前些日子大老爷似流露出叫书湘今岁参加秋闱的意思,好试试深浅。

    如今当真是一团乱麻,书湘一个女孩儿参加秋闱是断不能行的,若到那时候才被发现岂不生生落了罪?

    大太太手上捏着鞋面不说话,原本胸有成竹的宁馥烟倒怕起来,心里寻思着,太太莫不是因姨娘生了弟弟,父亲总往姨娘院里去故而恼了自己?她心里敲着鼓,手指紧张地蜷在袖子里。

    幸而大太太很快从神思里抽身出来,她照例夸奖了大姑娘几句,这回却过问了付姨娘的身子,眼波转了转,顺便问了几句新添的哥儿如何了。

    宁馥烟自己也才去瞧过几回,知道的不清楚,这时却绘声绘色描绘起来,“小哥儿面色红润,吃的也多,不过大多数时候都见他在睡,可爱极了。有太太的关怀,小哥儿哪有不好的!”

    “真真你这张小嘴,说出的话儿叫人打心儿眼里喜欢。”大太太笑了笑,命丫头取了两只雕花玉簪出来,一只赏了大姑娘,另一只赏了默默无言的二姑娘,倒也没有忽略她。

    两个姑娘齐声谢过,言罢宁馥烟却偷瞪了宁馥瑄一眼,她是晓得这二妹妹的,惯会在太太二爷跟前装柔弱,谁还成日赶着欺负她了不成,郑姨娘日子过成如今这般是她自己没本事,怨得了谁。

    宁馥烟虽刻意同自己亲生的付姨娘保持着距离,她心里却是服气付姨娘的,虽大老爷不是专宠付姨娘一个,只是这么些年来到底不曾亏待了她,如今都年近三十了还能給家里添个哥儿,大老爷膝下单薄,如何能不喜。

    个人的造化原不同,宁馥烟算是个心中有成算的,她是一心一意儿背离付姨娘的意思反去讨大太太的好,为此没少和付姨娘生出嫌隙。

    又坐了一会儿,众人各自去了,大太太独把女儿留下来说话。书湘被大太太拢在一处坐着,大太太瞧着女儿,见她一双眼睛清澈明亮,眉间有股书卷气,衣饰淡雅,瞧着自有一股世家女儿的温文雅意,心下这才略宽慰些。

    “你往后学里便不用去了,今儿且随我往你外祖母家去一趟。”女儿身份的秘密大太太是连自己母亲都瞒了的,便是做梦也不敢呓语,只是到了今时今日,眼看着过几年书湘便到了说亲的年纪,她还有诸多女子的规矩学得不好,针线理家上更是一问三不知,如何能叫人放心。

    大太太其实也就是这么一说,她心里还不曾计划妥当,不曾想书湘听了反应却是极大。

    “不往学里去?”书湘一下子站起身,脸上尽是不可思议的表情,“母亲这是要把我的身世公诸于众么,在这时候?付姨娘才生下个哥儿?”

    她实在不敢想象父亲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后会用怎样的眼光看待她,她更不敢想象父亲失望的表情,且书湘意识到,倘若大老爷知道她们母女俩欺骗了他整整十三年,依着大老爷的性子是决计饶不了大太太的,届时夫妻间矛盾加深,造成的裂痕只怕永远也修复不了了。

    大太太何尝不知道,她也是千考虑万考虑,才决定这回把书湘带回薛府,暂且先把这事儿透露与母亲知道,旁的便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再做计议了。

    “横竖如今不是时候,母亲怎么好自乱了阵脚。”书湘敛了敛衣袖,脸上固执的表情像极了大老爷,“儿子告退去学里了,晚上父亲回来还要过问功课,这便去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一路走出禧正院,茗渠在后头追得不明所以。幸好一路上在马车里她总算从二爷只言片语里晓得了大概,心下也不知该做何感想,只剩无奈。

    进了书院里,书湘今儿来得晚了,此时见长廊上左右无人,便忍不住把心里苦水倒给茗渠听,“为什么叫我少往学里去,认真论起来,读书写字,我哪一样做的不好?我自小便刻苦用功,为的还不是不让爹爹对我失望,我做了多少努力,却偏生是个姑娘家,因着我的身份,怕还要累得母亲来日遭父亲厌弃… …”

    她说着说着鼻子里一酸,眼里升起一圈朦胧的泪雾,她自己是不觉的,似乎还从不曾为什么事情哭过,吸了吸鼻子犹自不服气地道:“男子做得的事儿没有我不能做的。”

    这思想可要不得啊,茗渠嘴巴里嘟囔了一阵,瞅了书湘一眼也不打算叫她‘二爷’了,放轻声音道:“… …那姑娘也刮胡子呀?”

    诶?

    书湘气极,抹了抹眼眶道:“作死的小蹄子,爷都这般了你还有心思挤兑我,回头看我不收拾你。”

    茗渠与书湘情分不同一般,见她恼了也不惧怕,大咧咧道:“二爷自是有胸襟有抱负,既这么着,越性儿将来考个状元家来,到时候非但老爷太太面上有光,连夫子也与有荣焉的呢。”

    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事偏还要说,书湘气得举着拳头要锤她,手腕子却突然被一只大手从后攥住,来人声音里夹着几分笑意,“宁兄弟果真有志气,还要考状元?你若去了,旁的考生只怕连笔也不敢落了,生怕同你一比落了下乘,反倒招人笑话。”

    书湘和茗渠都怔怔的,生怕适才的话全叫人听了去。

    来人却是赫梓言,他懒洋洋的,微微俯低身子近距离瞧着书呆子怔怔然的面孔,待望见他红通通的眼睛心中不免纳罕,遂竖起一根手指,指腹在书湘脸颊上轻轻一揩。

    “果真是湿的。”他旁若无人地道。

    原本意识到赫梓言并没有听到她们对话的书湘大松了一口气,她身体才放松下来,下一瞬却被赫梓言逾矩的动作弄得不知所措,瞳孔生生放大了一圈。

    “你——你放开——”书湘气得一脚跺在赫梓言鞋面上,疼得他呲了呲牙。一旁的茗渠也急起来,男女授受不亲啊,这两个怎么还一个动手一个动脚的......

    赫梓言只得悻悻地松开手,然而他瞧着面前人的目光却是充满戏谑的,捻了捻指尖的湿意道:“嗳,宁书呆。青天白日的,你竟在这儿垂泪不成?”